时光如白驹过隙, 青川县的“以工代赈”之策成效斐然。
不仅安然渡过了流民冲击的危机,竟还借此机会疏通了数条淤塞多年的河道,加固了城防,荒废的官道也得以修缮。
原本可能酿成大祸的灾患,反而成了青川县吏治考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功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云州府,甚至引起了更高层面的注意。
这日,沈宁玉如常坐在户房角落,核对着一批新募民夫的工食钱发放明细。
宽大的靛青官服如今已被母亲沈秀改得十分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利落,专注的神情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属于“沈书吏”的沉静。
忽然,户房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县衙大门外。
一名风尘仆仆、身着驿丞服色的信使快步闯入,手中高举一份盖着云州府尹大印的朱漆公文,声音洪亮:
“青川县令裴琰接令!府尹大人手谕,召青川县令即刻携‘以工代赈’章程主要拟定属员,赴云州府衙述职禀告!不得有误!”
整个户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沈宁玉。
谁都知道,那看似简单却效果惊人的章程,最初的理念源自何人。
裴琰很快从二堂走出,接过公文,快速浏览,面色平静无波。
他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沈宁玉身上,声音沉稳:
“沈书吏,回去收拾一下,明日随本官前往云州府。”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声。
【又来?要去府城?我只想安静地做个记账小透明啊!这府城非去不可吗?】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无奈起身领命:
“下官遵命。”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沈秀又是骄傲又是担忧,连夜为她收拾行装,反复叮嘱。
三爹林松休沐回家,听闻此事,眼中欣慰与复杂交织,只道:
“玉姐儿,此去府城,谨言慎行,多看多听,亦是开阔眼界之机。
然需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非我所愿,实乃时势推人至此,谨慎为上。”
次日清晨,车队出发。
除了裴琰和沈宁玉,同行的还有顾知舟——他作为官学代表兼裴琰幕僚,也被点名随行。
以及……死活非要顺路回云州大营述职的韩少陵。
韩少陵一身银甲,骑着白马,护卫在车队一侧,显得格外扎眼。
他时不时策马靠近沈宁玉乘坐的马车,用马鞭敲敲车窗。
递进来一包零嘴或一本路上搜罗的闲书,美其名曰“路上解闷”,引得裴琰频频侧目,脸色微沉。
顾知舟则坐在另一辆马车里,摇着折扇,看着这幕,笑得高深莫测。
一路无话。
数日后,车队抵达云州府城。
比起青川县城,云州府城规模宏大,城墙高厚,街道宽阔,车水马龙,繁华喧嚣,扑面而来的是一州首府的磅礴气势。
然而,细看之下,街角巷尾仍能看到不少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流民身影,被维持秩序的兵士限制在特定区域,显示出灾情影响的深远。
他们直接被引入府衙安排的驿馆下榻。
翌日,述职在云州府衙正堂进行。
堂上端坐的不仅是云州府尹,还有一位从京城来的巡察御史!
气氛庄重肃穆。
裴琰作为主官,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将青川县应对流民的策略、实施过程、取得的成效娓娓道来,数据详实,逻辑清晰。
府尹频频颔首,那位巡察御史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当被问及“以工代赈”此策最初构想来自何时,裴琰神色不变,微微侧身:
“此策最初之念,乃我县衙户房书吏沈宁玉,于一次议政时所提。下官觉其颇有见地,遂与同僚加以完善,推行之。”
瞬间,所有目光聚焦到了站在裴琰侧后方的沈宁玉身上!
那些目光充满了惊讶、探究、怀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如此惊才绝艳之策,竟出自一个年仅十二三岁、身着最小品级官服的女娃之口?
府尹抚须,带着几分好奇:
“哦?沈书吏,你小小年纪,如何能想到此法?”
来了!
沈宁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行礼拜答,声音清亮却沉稳,早已打好的腹稿流畅而出:
“回禀府尹大人、御史大人。下官年幼,见识浅薄,岂敢妄谈创见。
此策实乃阅读杂书时,见前朝亦有‘以工代赈’之零星记载,又见县尊大人为流民之事夙夜忧叹,故才胆大进言,拾前人牙慧,略加变通而已。
全赖县尊大人及各位同僚不弃,共同完善,方有今日微末之效。下官不敢居功。”
她再次将功劳推给“杂书”和集体智慧,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谦恭,却又不卑不亢。
【低调,甩锅,标准流程。】
心里的小人儿默默念叨。
那巡察御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会说话,既点明了思路来源,又抬高了上官和同僚,自己则隐于幕后。
裴琰看了她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府尹满意点头:
“不居功,不自傲,小小年纪,懂得进退,甚好。”
述职过程颇为顺利,青川县的做法得到了高度肯定,并被要求整理成详细案册,供其他州县参考。
然而,就在沈宁玉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可以功成身退之时,那位一直沉默的巡察御史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
“沈书吏方才提及曾阅杂书,看来涉猎颇广。
如今流民初定,然灾后重建,百废待兴,除‘以工代赈’稳定人心外,依你之见,当务之急,还有何事须优先考量?”
这个问题更加宏观,已经超出了她一个“书吏”的职责范围。
堂上众人都看向她,连裴琰和顾知舟都微微蹙眉,觉得御史此问有些为难人了。
韩少陵站在武将队列里,忍不住想开口,却被裴琰一个眼神制止。
沈宁玉心念电转。
【灾后重建?优先?】
她迅速整合现代知识和对这个时代的理解,略一沉吟,清晰答道:
“回御史大人,下官愚见,流民安置之后,首要之事,当是‘防疫’与‘归田’。”
“哦?细细说来。”
御史似乎来了兴趣。
“大水大旱之后,易发疫病。大量人口聚集,若卫生不善,一旦疫病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故当下需立刻组织人力,清理垃圾污物,焚烧或深埋病死牲畜,确保饮用水源洁净,并广而告之简易防疫之法,此为其一。”
她声音平稳,条理分明,
“其二,民以食为天。如今秋粮已误,当立刻组织有条件之乡民,抢种一季越冬快熟之作物,如冬麦、油菜或某些蔬菜。
即便收成微薄,亦可缓解来年春荒,更可让归乡之民有田可耕,有心可安,避免其再度沦为流民。种子可由官府借贷或部分赊购……”
她结合了现代防疫观念和农业知识,提出的建议具体而务实,并非空谈。
堂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身形纤细的小女吏,她的思路之清晰、考虑之周全,远超在场许多为官多年的老吏!
那巡察御史抚掌轻叹:
“好!好一个‘防疫’与‘归田’!切中要害,思虑周全!裴县令,你这青川县,真是藏龙卧虎啊!”
裴琰躬身:“大人谬赞。”
看向沈宁玉的目光,复杂难言。
韩少陵更是两眼放光,恨不得当场叫好。顾知舟摇着扇子,笑容意味深长。
沈宁玉再次垂首:
“下官浅见,大人采纳。”
她知道,这下想彻底低调,怕是难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沈宁玉这个名字,连同她“年幼多智”、“献策安民”的事迹,迅速在云州府的上层圈子里流传开来。
好奇者有之,赞赏者有之,当然,也少不了质疑和嫉妒的声音。
尤其是云州府那些世代簪缨、家中有那些年轻的贵女们,听闻此事,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这日,云州府尹为款待巡察御史及表彰青川县之功,特在府衙后花园设宴。
名为饮宴,实则是官场交际和各家展示儿女的场合。
裴琰、顾知舟、韩少陵自然在邀之列。
而沈宁玉,作为“功臣”之一,竟也收到了一份请柬。
【麻烦来了。】
沈宁玉看着那份精致的请柬,只觉得头疼。
这种场合,她真的不太想去。
但上官相邀,推辞不得。
她只得再次穿上那身靛青官服——在这等场合,这身官服反而是她最好的护身符。
宴会设在花园水榭,丝竹悦耳,衣香鬓影。
云州府的贵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举止优雅,谈笑风生,目光却时不时瞟向俊朗冷峻的裴琰、英姿勃发的韩少陵,甚至温文尔雅的顾知舟。
当沈宁玉跟着裴琰等人入场时,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身略显朴素的官服在锦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她过于年轻的容颜和沉静的气质,更是让她成了场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那就是青川县那个小书吏?”
“看着倒是挺清秀,就是这打扮……也太寒酸了些。”
“听说就是她提出了‘以工代赈’的法子?真的假的?别是裴县令为了政绩,推出来唬人的吧?”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带着审视和轻慢。
沈宁玉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尽量降低存在感。
裴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顿,与她并肩而行,无形中为她挡去了部分探究的目光。
韩少陵则直接得多,瞪了几个议论声稍大的方向一眼,吓得那几个贵女立刻噤声。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一位自恃才学、出身云州大族的李姓贵女,在家中父兄的暗示下,端着酒杯起身,笑吟吟地开口:
“今日盛宴,岂可无诗词助兴?
听闻沈书吏不仅精通实务,更乃青川县禀生秀才,文采定然斐然。
不知可否让我等见识一番,也好让我云州才女们切磋学习一二?”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暗藏机锋。
直接将沈宁玉架了起来。
若她作不出,或作得不好,方才那些“虚名”便不攻自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宁玉身上。
裴琰眉头微蹙,顾知舟摇扇的速度慢了下来,韩少陵则面露不悦,刚要开口,却被沈宁玉一个眼神轻轻制止。
沈宁玉心下冷笑。
【果然来了。】
她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被迫营业”的无奈:
“李小姐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下官虽侥幸中试,然于诗词一道,实乃拙劣,平日只知埋头算学,恐难登大雅之堂,就不贻笑大方了。”
她先自贬一番,试图推脱。
那李小姐却不肯放过,掩口笑道:
“沈书吏过谦了。便是随意一首应景之作也好,莫非是瞧不起我云州姐妹,不愿指点?”
这话就更重了。
沈宁玉心中叹息。
【看来不出点血是过不去了。幸好,姐有中华诗词宝库!】
她目光扫过水榭外的池塘,时已深秋,残荷寥落,颇有几分萧瑟之意。
她沉吟片刻,仿佛被逼无奈,缓缓吟道:
“秋尽江南草未凋,暮云低合水迢迢。
残荷听雨声犹在,冷月窥霜色渐消。
万里风尘怜客路,一灯心事付寒宵。
幸得明府安黎庶,不教流离泣野蒿。”
诗成,满场寂静!
这首诗,不仅应景,意境深远,更巧妙地将眼前秋色、流民之殇与裴琰安民的功绩融合其中!
尤其是最后两句“幸得明府安黎庶,不教流离泣野蒿”,既拍了府尹和裴琰的马屁,又点明了主题,格局瞬间拔高!
这岂是一个只会算学的小吏能作出的?这分明是极高的文才!
那李小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本打算用诗词刁难,让对方出丑,却没想到对方竟真能出口成章,而且水平远在她之上!
在场的都是识货之人,片刻沉寂后,顿时爆发出阵阵赞叹!
“好诗!好意境!”
“万里风尘怜客路,一灯心事付寒宵……道尽流离艰辛啊!”
“最后两句更是点睛之笔!”
府尹抚须大笑:“好!好诗!沈书吏过谦了,此等文采,岂是拙劣?当浮一大白!”
巡察御史也目露惊艳,频频点头。
裴琰看着身旁神色平静的少女,眼中震惊、欣赏、探究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从未想过,她在算学实务之外,竟还有如此诗才!
顾知舟摇扇轻笑,低声道:“子瑜,你这小书吏,真是每次都能给人惊喜啊。”
韩少陵更是直接拍案叫绝:
“好!说得太好了!小书吏,原来你藏得这么深!”
沈宁玉微微躬身,依旧是那副谦逊模样:
“大人过奖,诸位谬赞,下官偶得俚句,实在惭愧。”
【抄诗可耻但有用。过关就行。】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小觑这个来自青川县、穿着靛青官服的小女吏。
那些原本带着轻慢目光的贵女们,此刻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嫉妒有之,敬佩有之,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宴会后半程,沈宁玉身边竟也围拢了几位真正慕才而来的官员和小姐,与她交谈。
虽然她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应答几句,却也从容不迫。
她知道,经此一役,“沈宁玉”这个名字,才算真正在云州府的上层圈子里立住了。
并非因为她想闯什么名堂,而是时势将她推到了这里,她只是不得已展现了自身无可置疑的价值,以求自保和顺利过关。
然而,在这片喧嚣奉承之中,沈宁玉却觉得格外疲惫。
她寻了个空隙,走到水榭边的栏杆处,望着水中残荷的倒影,微微出神。
【这种场合,真不如回去算账轻松。应付这些人,比加班还累。】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悄无声息地披在了她的肩上,挡住了秋夜的寒凉。
沈宁玉一怔,回头看去。
裴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目光望着水面,侧脸线条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柔和。
“夜凉,注意保暖。”
他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
“……谢大人。”
沈宁玉拢了拢披风,低声道。
另一边,韩少陵端着酒杯想过来,却被顾知舟笑着拉住:
“少陵兄,来,陪在下饮一杯。”
韩少陵看看裴琰和沈宁玉,撇撇嘴,终究没过去。
宴会终散。
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沈宁玉靠着车厢,疲惫地闭上眼。
肩头还披着裴琰那件玄色披风,带着清冷的松墨气息。
她知道,今晚之后,更多的关注、更多的麻烦,或许也会接踵而至。
这绝非她所愿,她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种种菜,写写话本,练练内力,而不是被推到这风口浪尖。
【真是人在古代,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