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再无迟疑,也顾不上换下湿衣,一把抓起官帽就往外冲,连声吩咐,
“带上户房的书吏!带上县衙标准的官斛!多带几个见证人!你们先去大青村核实!我去上报给县令!快!快!”
青川县衙后堂,裴琰正与顾知舟对坐,案头摊开着青川县舆图和水系草图,两人眉宇间都凝着化不开的愁云。水利钱粮,依旧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心头。
“大人!里正张泽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长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在门外响起。
裴琰被打断思路,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惊慌?让他进来。”
张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官帽歪斜,衣襟湿了大片,也顾不上礼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嘶哑变形:
“大人!天大的祥瑞!大青村沈家洼地水田,首割一亩,实打实六百一十三斤稻谷!下官已命人携带官斛,正赶往现场复核!”
“多少?!”
裴琰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带得一晃,墨汁泼洒在舆图上,晕开一片污迹。
他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六百一十三斤?张泽,你可知虚报田亩产量,是何等重罪?!”
顾知舟也惊得站了起来,手中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桌上,茶水四溅。
他失声道:“六百一十三斤?裴兄,这……这绝无可能!我朝沃土良田,丰年也不过四百斤上下!那大青村洼地,贫瘠有名,何来此等神迹?定是称量有误,或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或是弄虚作假!
里长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
“大人!顾先生!下官岂敢虚报!大青村村长亲自监秤,言称是沈家林松于镇上粮铺购得良种所致!
下官已命人携官斛及书吏、证人火速前往复核!下官……下官也觉匪夷所思,故不敢擅专,特来急报!请大人亲临勘验!”
裴琰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眼中锐光爆射,如同两柄寒冰淬成的利剑,直刺张泽:“备马!裴五裴七!立刻点齐人手,叫上户房主事,带上所有量具!顾先生,烦请同行!”
“是!”裴五裴七领命,身影如电般掠出。
顾知舟面色凝重地点头:“理当如此!若此事为真……则青川农桑振兴有望!若为假……”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必严惩不贷!”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冲出青川县城,卷起漫天烟尘。
裴琰端坐马背,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六百一十三斤?这个数字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盘旋。
理智告诉他这绝无可能,但内心深处,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却在疯狂滋长——若真有此良种,青川乃至整个云朝,何愁粮仓不丰?
大青村沈家田埂边,早已是人山人海。
首割的震撼还未散去,更大的骚动随着村长带着官差和官斛的到来而达到顶峰。
“官斛来了!要重新称!”
“县令大人会不会来啊?”
村民们议论纷纷,伸长脖子看着村长带来的书吏指挥衙役,将田头堆着的那堆金灿灿的谷子,小心翼翼地铲进巨大的标准官斛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谷粒落入斛中发出的沙沙声。
赵大川、沈林等人紧张地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
沈秀和孙河互相搀扶着,脸色发白。
唯有沈宁玉,依旧坐在那个树荫角落,书本摊在膝上,目光却落在远处官道上腾起的烟尘。
[来了。]
她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无聊。
[就知道会这样。麻烦精裴琰肯定亲自来。]
官斛很快装满、刮平。
书吏大声唱报:“官斛一石!足量!”
接着是第二斛、第三斛……最终,书吏核对记录,高声宣布:“首割沈家洼地水田一亩,实收稻谷,官斛称量,合五石一斗有余!折合市斤,六百一十五斤!”
数字比村长称的还多了两斤!人群再次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欢呼!
“是真的!官斛量的!六百多斤!”
“神了!真是神了!”
赵大川激动得老泪纵横,沈家兄弟也是满脸通红。
村长抹了把额头的汗,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县令大人还没到呢!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般滚来。
一队人马旋风般冲入众人视野,为首者青色官服,面沉如水,正是裴琰!
“裴大人到——!”
人群瞬间跪倒一片,拜见县令大人。
裴琰勒住马,目光如电,第一时间扫向田埂上那几大斛金灿灿的谷子,又掠过那片已被收割、只剩稻茬的田地,最后落在旁边那四片依旧沉甸甸、金灿灿、尚未收割的稻田上。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径直走向那几斛稻谷。
顾知舟紧随其后,户房主事和书吏连忙上前行礼。
裴琰抓起一把谷子,谷粒饱满,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沉甸甸的质感。
他捻开几颗,米粒晶莹,透着玉色。他的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
“大人,下官已命人用官斛复称,确系六百一十五斤有余。”里长连忙上前汇报。
裴琰没有看他,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那四片未收割的稻田。
那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摇曳,无声地诉说着与首割之地同样的丰饶。
“此四亩,为何未割?”
裴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大川连忙上前,扑通跪下,声音洪亮却带着激动后的微颤:
“回……回大人!草民……草民想着,这……这稻子长得好,想……想多看看!也……也想等大人来了,再割!请大人……请大人验看!”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沈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宁玉在树荫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草叶。
[老爹这理由……朴实得感人。不过也好。]
裴琰的目光在赵大川憨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那四片金色的海洋。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首割一亩,或许是巧合?
是那块地特别肥?但这连片的四亩,长势一般无二,沉甸甸的穗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裴七。”裴琰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
“卑职在!”
“立刻带人!会同户房书吏、里正、村长,还有……”
他目光扫过跪着的沈家众人,“沈家主事人!现场圈定这四亩田地!
一亩一亩割!一亩一亩脱粒!一亩一亩用官斛称量!本官要亲眼看着!一粒谷子都不许遗漏!”
“是!”
裴七肃然领命,立刻点齐人手。
现场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不再是热闹的围观,而是变成了严肃的官方核验!
衙役们迅速拉起简易的绳索,将剩下的四亩地分割成四块区域。
村民们被隔在外围,屏息凝神地看着。镰刀再次挥舞起来,这一次,动作更加利落,也更加凝重。
沈林、沈海、沈风、沈石兄弟四人,各自负责一亩,在衙役的监督下,挥汗如雨。
金色的稻浪一片片倒下,被迅速捆扎,运到田埂上铺开的巨大油布上。
脱粒的连枷声、扬尘的木锨声此起彼伏,金色的谷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油布上堆积成一座座令人炫目的金山。
裴琰负手站在田埂最高处,顾知舟和里长分立两侧。
三人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四堆不断增高的谷山,以及旁边书吏手中不断记录的算盘。
空气里只剩下劳作的声音和算盘珠噼啪作响的脆音。
时间在紧张的沉默中流逝。
终于,第一亩地的谷粒被彻底脱净扬清,装入了巨大的官斛。
“报——!东首第一亩,官斛称量,五石一斗七升!折市斤六百一十八斤!”
书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高声唱报!
哗——!人群再次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比首割还高!
裴琰的瞳孔猛地一缩,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紧接着:
“报——!东首第二亩,五石一斗五升!折六百一十六斤!”
“报——!西首第一亩,五石二斗整!折六百二十四斤!”
“报——!西首第二亩,五石一斗八升!折六百一十九斤!”
四个数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裴琰、顾知舟和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平均亩产,六百一十九斤!远超首割!彻底碾碎了所有偶然、称量错误的侥幸!
裴琰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狂澜!
这不再是祥瑞,这是足以改变青川、甚至震动朝野的实打实的神迹!
顾知舟早已失语,他快步走到一堆谷山旁,抓起一把稻谷,看着掌中饱满得几乎要胀破谷壳的米粒,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裴琰,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裴兄!此稻……此稻粒大饱满,千粒重远超常稻!非神种,焉能至此?!”
裴琰的目光,却越过了激动的人群,越过了金灿灿的谷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树荫角落里,依旧抱着书本、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女身上。
沈宁玉似乎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目光,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与裴琰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依旧,只是在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注视下,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随即又垂下眼,仿佛只是被一只聒噪的飞虫打扰了清静。
[看什么看?麻烦精。]
她心里的小人儿翻了个白眼。
[高产是好事,但也意味着更多的麻烦要来了。这裴琰的眼神……啧,跟饿狼看见肉似的。]
裴琰看着她那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心中却掀起了比看到那六百斤稻谷更剧烈的波澜。
林松买的种子?沈家侍弄的田地?这一切背后,是否真有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却总能带来意外之变的眼眸在悄然推动?
他缓缓收回目光,胸膛中激荡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环视跪了一地的村民和紧张的沈家众人,声音清朗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青川县令裴琰,今亲验大青村沈家洼地五亩水田,实收稻谷均产逾六百斤!此乃天佑青川,亦赖沈家勤勉善耕,选种得法!”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大川和沈秀:
“沈家献此良种,活民无数,功莫大焉!本官代青川百姓,谢过沈家!”
说着,竟微微拱手一礼!
赵大川和沈秀等人吓得连忙磕头还礼,激动得语无伦次:“大人折煞草民了!不敢当!不敢当!”
裴琰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即日起,沈家所献稻种,列为青川县甲等!免沈家三年赋税,以彰其功!”
“户房主事听令!即刻详录沈家育秧、选种、耕作之法,不得遗漏分毫!着为青川新农策之要!”
“张里正!”
“下官在!”张泽激动应声。
“即日将此祥瑞详情报送州府!并通传青川各乡里正,明年开春,青川县所有适宜水田,优先推广此稻种!
所需稻种,由县衙向沈家平价征购,不得盘剥!”
“是!下官领命!”张泽声音洪亮。
一道道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田埂上空,也炸得沈家众人头晕目眩。免赋税!
县衙征购种子!全县推广!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就这么砸下来了?
赵大川激动得浑身发抖,沈秀也是泪流满面。沈家兄弟们脸上都洋溢着巨大的狂喜和自豪。
唯有沈宁玉,在听到“平价征购”时,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平价?啧,官府收购,能平价到哪儿去?不过,免了三年赋税,也算实打实的好处。麻烦……暂时换点清净也行。]
裴琰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四堆金山般的稻谷,最后,又不经意地掠过那个树荫下的身影。
少女正慢悠悠地合上膝头的书,拍了拍裙角的尘土,仿佛眼前这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巨大喧嚣,与她不过是一场扰人清梦的嘈杂。
裴琰深邃的眼眸中,探究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这沈家,这沈家的小女儿,绝非池中之物。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沉声道:“回衙!”
转身走向骏马,青色官袍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
金色的稻田,喧嚣的人群,巨大的荣耀与随之而来的无形漩涡,将沈家彻底推向了青川县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