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雪未歇,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
沈家院门早早打开,赵大川带着沈林、沈海、沈石、沈风四兄弟,裹着厚厚的旧棉袄,扛着铁锹、镐头、泥抹子等家伙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没膝的积雪中,直奔王猎户家。
沈风经过前几天那一巴掌和今日这实实在在的“干活”,心里的憋闷和酸涩被冻得没了脾气,只剩下跟着父兄干活的认命和一丝隐隐的“或许真能学门手艺”的模糊期待。
沈宁玉和沈书也想跟着去看热闹,却被沈秀和孙河坚决拦下。
外面风雪太大,王猎户家地方窄小,人多反而碍事。
“玉姐儿,你三爹说的对,多认字明理是正经,来,娘教你写名字。”沈秀将女儿拉到炕桌旁。
沈宁玉乖巧应下,心思却有一半飘到了隔壁。
她铺开毛边纸,握着笔,看似在临摹,实则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隔壁传来的隐约声响——刨土声、吆喝声、土坯落地的闷响,还有王猎户家传来的、带着期盼和感激的招呼声。
林松坐在窗边,就着雪光看着一本泛黄的《论语集注》,目光沉静。
偶尔,隔壁传来赵大川询问“烟道这么拐弯对不对”或者“泥料稠了稀了”的声音时,他会放下书卷,隔着窗子,用清冽的声音简洁地指点两句,精准而实用。
“三爹真厉害!”沈书凑在沈宁玉旁边,小声惊叹,“好像什么都懂!”
沈宁玉笔下不停,心中却深以为然。林松的学识,绝非一个普通秀才那么简单。
他像一座沉寂的冰山,露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科举……若是三爹自己继续科考,未必不能更上一层。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的五十文铜钱还在。这点钱,加上日后盘炕的收益,或许……真能支撑起笔墨纸砚的开销?
一整天,隔壁的动静就没停过。风雪虽大,却挡不住人们对温暖的渴望。
张大娘和田老大、田老二,还有她家大点的两个孩子,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烧热水,递东西,满脸都是对未来暖炕的憧憬。
到了傍晚,风雪渐小。王猎户家堂屋的旧土炕已被拆掉,新的炕体初具雏形,沿着最暖和的东墙根延伸。
赵大川带着儿子们累得满头大汗,手上脸上都沾着泥灰,但看着那成型的土坯炕体,脸上都洋溢着朴实的成就感。
“成了!烟道按松哥儿说的留好了,炕面泥也糊上了,就等着晾干透再点火了!”
赵大川用袖子抹了把汗,声音洪亮,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王猎户看着那灰扑扑却寄托着全家希望的土炕,激动得直搓手:“好!太好了!大川兄弟,辛苦你们爷几个了!老婆子,快!把熬好的姜汤端上来!还有新蒸的杂面馍馍,管够!”
张大娘忙不迭地应声,脸上的笑容比往日真诚了十倍。
她殷勤地给沈家父子递上热腾腾的姜汤和馍馍,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玉姐儿真是个小福星,出的好主意!等炕烧热了,我给你们送鸡蛋!”
沈风捧着热乎乎的杂面馍馍,就着咸菜大口吃着,冰冷的身体被热汤和劳作后的充实感包裹。
前几天那点不甘和怨怼,在邻里真诚的感激和食物的慰藉下,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也许……跟着爹学门手艺,也不错?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在闭塞的大青村传开。风雪稍停的间隙,陆续有冻得受不了的村民,裹着破袄子,踩着积雪,探头探脑地来到王猎户家“参观”。
当他们看到那与沈家如出一辙、紧贴墙根的新炕体,听着王猎户一家对“暖到骨头缝”的憧憬,感受着沈家父子身上尚未散尽的热气和泥灰,眼中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赵大兄弟,这……这玩意儿真那么神?”
“费……费事不?得花多少钱料?”
“等老王家的烧热了,要是真好……能不能也帮我家瞅瞅?”
试探的、羡慕的、恳求的声音此起彼伏。
赵大川被围在中间,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汗水干涸后的泥印子,却神采飞扬。他拍着胸脯,嗓门洪亮,带着一种“手艺被认可”的豪气:
“神!真神!比抱着火盆烤强百倍!料嘛,主要是土坯柴草,咱后山有的是!青砖费点钱,但关键地方用点就成!
工钱好说,看着给点粮食柴火就成!等老王哥家这炕烧透了,你们来看,保管冻不着!”
沈林几兄弟也在一旁帮腔,七嘴八舌地描述着火炕的暖和劲儿。
沈风看着大爹被村民围着请教的样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手艺”带来的尊重,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沈宁玉站在自家院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幕,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沈家不再是拥有“独门秘宝”招人眼红的暴发户,而是能给全村带来“温暖活路”的手艺人。
这份惠及邻里的声望和人情,是比任何银钱都坚实的护盾。
她转身回屋,爬上暖炕,再次铺开了那张毛边纸。
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纸张的触感仿佛也带上了温度。
彪哥的威胁仍在,等风雪过后,打算去趟镇上。
她提笔,蘸墨,在毛边纸上,工工整整地练习写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白的冬日艰难地投下一缕稀薄的光,落在沈家新搭的暖窝上。
里面,几株白菜的嫩叶,在温暖的黑暗中,正悄然舒展着翠绿的身姿。
“六妹!”
沈书的声音带着点小兴奋,从堂屋门口探进头来,脸蛋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三爹叫咱们过去一趟!”
沈宁玉放下笔,心头微动。三爹主动找?她应了一声,小心地将墨迹未干的毛边纸挪到炕沿晾着,跟着沈书走出堂屋,穿过狭窄的过道。
两人来到三位夫郎住的房间门口。林松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雪后初霁的微光。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三爹。”沈宁玉和沈书齐声唤道。
林松的目光在沈宁玉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回沈书身上,最后定格在沈宁玉身上。
他走到一张旧木桌旁,从一摞书的下方,小心地抽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扁平物件。
他解开布包,露出里面一卷颜色微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张。纸张质地比毛边纸细腻许多,带着岁月的痕迹。
“识字明理,根基在‘字’。”林松的声音依旧清冽,他将那卷纸递给沈宁玉,“这是早年习字时用的《颜勤礼碑》拓片摹本,虽非名家真迹,但筋骨端正,法度严谨,最宜初学。”
沈宁玉心头一跳,双手恭敬地接过。入手微沉,纸张带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物的气息。
展开一角,只见上面是工整有力的楷书,笔锋遒劲,结构端庄,果然是极好的入门法帖!
这可比她自己摸索强太多了!空间里也没准备这类东西。
“多谢三爹!”沈宁玉郑重道谢,眼中是掩不住的惊喜。
林松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一旁有些好奇探头的沈书:“书哥儿,你既也跟着认字,便与你六妹一同习练。每日十页大字,不得敷衍。”他的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严肃。
“啊?哦……哦!知道了,三爹!”沈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他虽然觉得写字枯燥,但三爹亲自发话,还有六妹一起,倒也不敢违逆。
“习字贵在恒心,不在朝夕之功。”林松最后叮嘱了一句,目光在沈宁玉沉静的小脸上掠过,便挥了挥手,“去吧。”
“是,三爹。”
沈宁玉小心地重新卷好字帖,抱在怀里,沈书跟在她身后,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