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泛着冷光。沈林推着独轮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沈宁玉坐在车沿,两条小短腿悬空晃悠,目光却像机警的小鹿,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逐渐苏醒的街市。
早点摊的蒸笼揭开,白茫茫的热气裹着包子的香气扑来。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当的打铁声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沈宁玉的视线掠过那些挂着各色布匹的布庄、堆满坛坛罐罐的杂货铺,最终牢牢锁定了街角那家看起来最气派、黑漆招牌上描着金字的铺子——昌隆典当。
“大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指着不远处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摊子,“我想吃那家的糖糕!闻着可香了!”
沈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个老汉支着的小摊,油锅里正翻滚着金黄色的糖糕,甜香诱人。
他憨厚一笑:“行,六妹等着,哥给你买去。”
他停下独轮车,仔细叮嘱,“就站这儿,千万别乱跑,哥马上回来。”
“嗯嗯!” 沈宁玉用力点头,一副乖巧模样。
沈林的身影刚挤进摊子前排队的人群,沈宁玉立刻像条滑溜的小鱼,一矮身钻进了旁边两间铺子狭窄的夹缝阴影里。
确认无人注意,她心念急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空间里恒定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她。她直奔存放金银首饰的箱笼,动作麻利地打开。
里面是她在现代精心挑选的仿古款式,兼具古意与现代难以复制的精工。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最终落在一支分量适中、样式典雅的牡丹缠丝金簪上。
这簪子造型是经典的牡丹花头,但花瓣层叠繁复,每一片都薄如蝉翼,边缘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极其精细的叶脉纹理。
花心处镶嵌的细小珍珠排列成蕊,花瓣与花托之间,竟是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螺旋金丝绞扭连接,形成一种既稳固又充满流动感的镂空效果。
这种繁复到极致、失却实用性的工艺,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一眼便知非凡品,又绝非当世常见之物。
她将金簪握在手中,触感微凉。深吸一口气,闪身回到阴暗的夹缝。
沈宁玉整了整衣襟,拍掉并不存在的灰尘,迈着小短腿,径直走向昌隆典当那高高的黑漆柜台。
柜台实在太高,只露出一个山羊胡掌柜的半截脑袋和一双精明的眼睛。
沈宁玉踮起脚尖,努力将小手举过头顶,那支金簪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
“掌柜伯伯,看看这个。”她的声音清脆,努力维持着镇定。
山羊胡掌柜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娃娃,你家大人呢?当东西可不是儿戏。”
“我爹让我来的,”沈宁玉面不改色,谎话张口就来,带着一丝乡下孩子的执拗,“您先看看嘛!”
掌柜这才懒洋洋地垂下眼皮,漫不经心地伸手接过。指尖触及金簪的刹那,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迅速拿起簪子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精光,手指颤抖着摩挲过那细密到不可思议的缠丝镂空和花瓣边缘锐利流畅的切面。
“这…这缠丝手法…”
他声音变了调,猛地从高脚凳上直起身,几乎把脸贴在了金簪上,“这是宫廷秘传的‘千丝绕’?失传百年的手艺!还有这切割…鬼斧神工啊!”
“宫廷秘传”这古代居然也有这手艺!沈宁玉心里嘀咕。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柜台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粗布衣、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脸上,充满了惊疑和审视,“小娃娃,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沈宁玉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茫然和一丝被质问的委屈:
“我…我不知道什么绕…是我爹给的呀!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压箱底,要不是急用钱给娘抓药,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她瘪着嘴,眼圈适时地泛红。
掌柜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沈宁玉面上维持着那份孩童的懵懂和委屈,小手揪着衣角。
半晌,掌柜眼中的锐利才缓缓收敛,但惊疑之色未褪。
他再次低头,几乎是贪婪地反复端详那支金簪,口中喃喃:“可惜…可惜了…若是成对…价值连城啊…单支…”
他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断,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几下:“小娃娃,此物确非凡品,但单支难寻配,又是死当…老夫给你个实价,八十两!如何?”
八十两!远超沈宁玉预估的二三十两!再说这一两在古代都够普通农民生活好几个月了。
她心头狂跳,面上却只露出犹豫:“八十两…够给我娘抓药吗?爹说…说要好多钱…” 她故意说得含糊。
掌柜看她犹豫,生怕这“不识货”的小丫头反悔,立刻道:“再加五两!八十五两!不能再多了!小娃娃,这价码,你走遍青头镇也寻不到第二家!”
沈宁玉装作艰难地思考了一下,才怯生生点头:“那…那好吧。伯伯您可要写清楚,是死当哦。” 她特意强调。
“自然,自然!”
掌柜松了口气,飞快地开好当票,连同八锭十两的官银小元宝和五两碎银一起,用一块半旧的蓝布仔细包好,从高高的柜台上推下来,“拿好了!莫要再让人看见!”
沉甸甸的布包入手,沈宁玉的心才落回实处。她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转身飞快地跑出当铺。
刚跑到街角,就撞上满头大汗、手里捧着油纸包的沈林。
“六妹!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沈林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
“大哥!”
沈宁玉立刻换上甜甜的笑脸,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晃了晃,“糖糕买好啦?我刚才看那边有只好看的小鸟儿,追着看了一会儿,没走远!”
她顺势将怀里的蓝布包往身后藏了藏,用意识把里面的银两送进空间,只露出装糖糕的油纸包一角。
沈林不疑有他,松了口气,把热乎乎的糖糕塞给她:“快吃吧,刚炸出来的。以后可不许乱跑了!”
他推起独轮车,“走,去书肆,三爹交代了。”
“嗯!”沈宁玉乖巧应着,一边小口咬着香甜软糯的糖糕,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沈林的反应。
还好,大哥的注意力都在看路上行人,没发现她怀里的异样。
书肆“墨韵斋”的门脸不大,里面却堆满了书架,弥漫着纸张和墨锭特有的清香。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掌柜正伏在柜台上,就着天光修补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掌柜伯伯好。”沈宁玉走进来,声音清脆。
老掌柜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到是个穿着粗布衣的小丫头,身后跟着个同样朴实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
“小娘子,想买些什么?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都有。”
沈宁玉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她看到蒙童读物,也看到一些经史子集的抄本,最终,她的视线落在角落里几本纸张粗糙、明显翻印多次的实用书籍上。
她踮起脚尖,费力地抽出一本封面写着《农桑辑要》的书,又拿了一本《千字文》。
她抱着书走到柜台前,故意仰着小脸,一脸天真又带着点市侩的狡黠:“伯伯,这两本,能换几斤肉呀?”
“噗……”
老掌柜被她这别开生面的“计价方式”逗乐了,眼镜都滑下来一点,“小娘子倒是有趣。《千字文》六十文,《农桑辑要》八十文,加起来一百四十文。
镇东头莫屠户家的上好五花肉,如今约莫三十五文一斤,能换四斤还找零呢!”
沈宁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眨了眨,忽然压低声音问:“伯伯,那镇上的学堂,收像我这么大的女娃娃吗?学费贵不贵呀?要…要多少斤肉?”
这问题让老掌柜和旁边的沈林都愣住了。
老掌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扶了扶眼镜,上下仔细打量了沈宁玉一番,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仿佛在看不知天高地厚小娃娃的无奈笑意。
“哎哟我的小娘子哟!”
老掌柜摇着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甚至有点哭笑不得,“学堂自然是收女娃的!咱们云朝律法写得明明白白,女子亦可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可是…小娘子啊,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花销?”
他指了指沈宁玉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又指了指自己书肆里那些价值不菲的书籍和文房四宝。
“能进镇学读书的,那都得是家里有金山银山堆着的主儿!光是给夫子的年敬,少说也得这个数!”
老掌柜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暗示二十两,声音压得更低,“笔墨纸砚,四季衣裳,同窗应酬…哪一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往里填?
一年下来,没个五六十两,门儿都没有!这还不算…日后若是真要走科举那条路,那花销更是海了去了,拜名师、游学、打点…啧啧…”
他叹了口气,看着沈宁玉懵懂的小脸,语重心长:
“小娘子,伯伯看你是个伶俐的,才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咱们寻常庄户人家,供个男娃儿识几个字都千难万难,更何况是金贵的女儿家读书科举?那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小姐才琢磨的事儿!
她们家底厚实,将来及笄后,按律娶上三位夫郎,其中一位多半还得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郎君帮着打理前程,那才供得起、撑得住!”
老掌柜摇摇头,把包好的书递给沈宁玉:“听伯伯一句劝,在家让你家大人教教认字,懂些道理,或是…
或是寻些杂书看看,能写会算,将来管家理事、相看夫郎时也是个大大的体面。
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正经路数。那学堂…唉,离咱们太远喽。”
他的语气充满了现实的残酷和对沈宁玉“天真”想法的惋惜,但也明确点出了女子科考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与极高的门槛——它属于另一个阶层。
“谢谢伯伯。”沈宁玉抱着书,心里思虑一番。
她明白了,不是没有路,而是这条路被铜墙铁壁般的财富和资源垄断着,对现在的沈家来说,如同天堑。
虽然空间里的物质和知识对金钱方面有方法,但是也不能直接给拿出来。
她没再多言,跟着脸色一脸凝重、显然被那“五六十两”吓住的沈林走出了书肆。
回去的路上,经过喧闹的肉市。浓烈的生肉气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莫屠户的肉案前围了不少人,案板上堆着半扇猪肉,油光发亮。
沈宁玉的目光在肉案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堆剃得干干净净、被随意丢在角落案板下的大棒骨上。她拉了拉沈林:“大哥,等等。”
她抱着书,走到肉案前。莫屠户是个满脸横肉、围着油腻皮围裙的壮汉,正挥着砍刀剁排骨,砰砰作响。
“大叔,”沈宁玉仰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砍肉声,“要一斤五花肉,挑肥瘦相间点儿的。”
王屠户停下刀,低头一看是个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哟,小娘子会吃!肥瘦相间的香!”
他麻利地切下一长条肥瘦均匀的五花肉,上秤一称,“一斤高高的!三十五文!”
沈宁玉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三两体己碎银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数出三十五文钱递过去。
莫屠户收了钱,用一根细草绳把肉一捆,递了过来。
沈宁玉接过沉甸甸、冰凉油腻的肉块,却没走。她的小手指向案板下那堆白森森的棒骨:“大叔,能送我两根那个大骨头吗?”
“骨头?”莫屠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觉得这丫头有趣,“喂狗啊?那玩意儿没啥肉,熬汤都嫌费柴火!”
沈宁玉摇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晃了晃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已经凉透但依旧散发甜香的油纸包:
“不喂狗。我爹爹前些日子手臂受了伤,流了好多血,现在还没好利索。我想捡两根回去,给他熬点骨头汤补补身子。”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家里…没什么油水。”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孩子气的央求,理由却充分得让人无法拒绝——孝心,以及显而易见的贫困。
旁边几个等着买肉的大婶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同情。
莫屠户脸上的笑容收了收,看看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又看看她手里那斤刚买的肉和糖糕油纸包,挥了挥手:“啧,小丫头还挺有孝心!成,拿去吧!多拿两根!这玩意儿不值钱!”
他弯腰从案板下抓起三四根最大的棒骨,用草绳胡乱一捆,塞到沈宁玉怀里。
“谢谢大叔!”沈宁玉抱着沉甸甸的肉和骨头,小脸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脆生生地道谢。
沈林一直默默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接过沈宁玉怀里的肉和骨头,放到独轮车上,又把她手里的书也接过来放好。
看着妹妹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闷声道:“六妹…有心了。大爹知道,肯定高兴。”
沈宁玉重新坐上车沿,晃着腿,啃着凉掉的糖糕,含糊地说:“应该的呀。爹爹手臂早点好,就能打更多猎物了!” 理由朴实又“功利”。
沈林推着车,听着妹妹的话,再看看车上那斤实实在在的肉和几根惹眼的大骨头,心头那股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
六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摔了一跤后,不仅带来了人参这泼天的富贵,人似乎也一夜之间开了窍。
她认得人参门道,在药铺敢说话,现在又懂得给大爹补身子…这心思,哪里还像个懵懂贪玩的小丫头?
难道真像三爹私下里嘀咕的,是摔下去时得了什么“点化”?
沈林甩甩头,把这荒诞的念头抛开,只余下对妹妹越来越深的信服和一丝莫名的敬畏。也许,这就是女儿家天生的不同?
回到大青村时,日头已经偏西。刚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浓郁的猪油渣炒野菜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回来啦?”
孙河系着围裙从灶房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独轮车上显眼的东西,“哟!买肉了?还买了书?玉姐儿,快让二爹看看!” 他擦着手快步走出来。
林松也从屋里踱步出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沈宁玉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才看向车上的肉和书。
“书买着了?《千字文》和…《农桑辑要》?”他拿起那本《农桑辑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嗯!书肆老伯伯说这本讲种地的,有用!”
沈宁玉跳下车,献宝似的拿起那捆大棒骨,“二爹你看!肉铺大叔人可好了,听说爹爹手臂受伤要补身子,送了我们好几根大骨头呢!晚上熬汤喝!”
“骨头汤?”
赵大川洪亮的声音响起,他刚修补完一段篱笆,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汗,看着那几根棒骨,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大步走过来,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沈宁玉的脑袋。
“好!好闺女!爹这手臂,喝了你换来的骨头汤,保准好得快!”
他嗓门大,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溺,手臂上的伤似乎已全然无碍。
沈秀也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女儿,再看看那肉和骨头,眼中满是欣慰:“玉姐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这钱花得值当。”
她没问具体花了多少,那份信任让沈宁玉心头一暖。
“就是就是!”沈风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肉,“六妹就是咱家的福星!又有肉吃了!”
孙河已经喜滋滋地接过了肉和骨头:“玉姐儿有心!这骨头看着就好!
正好今儿熬了猪油,油渣炒野菜,再把这骨头砸开熬上一大锅浓汤,撒点葱花,美得很!肉嘛…
切一半晚上炒了,剩下一半腌上,能吃好几顿!” 他盘算着,眉头间的皱纹都舒展开。
林松没说话,只是将《农桑辑要》拿在手里翻了翻,又抬眼看了看正被哥哥们围着、小脸洋溢着笑容的沈宁玉。
那笑容天真,可买书的选择、要骨头的理由…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精准和务实。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沉的思量。这孩子的心思,是越来越深了。
那本《农桑辑要》,可不像个十岁女娃会主动挑选的书。
还有那骨头…理由找得恰到好处,连莫屠户都心甘情愿多送。
当沈家简陋的堂屋里再次弥漫开久违的骨头汤的浓郁香气时,那霸道的肉香穿透了薄薄的土墙和稀疏的篱笆,丝丝缕缕地飘散在暮色渐合的村庄里。
隔壁王猎户家的窗子“吱呀”一声推开条缝,张大娘使劲嗅了嗅,咂咂嘴,低声对屋里的王猎户道:
“他爹,你闻闻!沈家这又炖上骨头汤了!香得邪乎!自打沈家到山上挖到好药材,这沈家的灶火,就没断过油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