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两点半,理论物理期中考试的考场里,夏星交卷了。
这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动作——她没有提前太多时间,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她只是检查完最后一道题的推导,确认没有遗漏,然后平静地站起身,把试卷放在讲台指定的位置,转身离开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其他考场还在继续考试。她的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清晰地回响,一声,又一声,像是某种精确的节拍器。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或去植物园,而是走向物理学院三楼的公共休息区。那里有一面很大的白板,平时供学生讨论问题用。现在因为是考试时间,整个区域空无一人。
夏星从笔槽里取出一支蓝色记号笔,站在白板前。但她没有立刻写字,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空白的板面。
刚才考试的最后一道题是关于量子隧穿效应的应用题。题目设计得很巧妙,需要结合薛定谔方程的解和势垒穿透概率的计算。她解得很顺利,但解题过程中,某个东西触发了她更深层的思考。
她举起笔,在白板上写下:“能量E < 势垒高度V0,但穿透概率p ≠ 0。”
这是量子力学的基础结论之一。经典粒子如果能量不够,永远无法越过势垒;但量子粒子有一定的概率“隧穿”过去,即使从经典角度看不可能。
她停顿了一下,在旁边写下另一行:“生命系统是否也存在‘隧穿’现象?”
这个问题跳脱了考试范畴,甚至跳脱了标准物理学的边界。但她最近和竹琳的研究,让她开始思考生物学中的“不可能”事件——那些小概率但确实发生的突变、适应、新性状的出现。
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系统处于某种稳定状态(势阱A),要到达另一个更有利的状态(势阱b),需要克服一个能量势垒。经典情况下,系统必须积累足够能量才能翻越势垒;但如果有某种“量子”机制,它可以直接隧穿过去。
“演化中的跳跃式变化?”她在旁边标注。
这只是一个模糊的类比,甚至可能是一个糟糕的类比。生物学的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与量子世界完全不同,隧穿效应在宏观生命系统中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但夏星关心的不是具体的物理机制,而是那个“概念”——是否有些变化不是渐进的积累,而是突然的跃迁?
她想起竹琳实验中那些植物的响应。大部分变化是渐进的、可预测的,但总有个体表现出“异常”行为——在同样的低光条件下,其他个体在衰退,它却在某个节点开始恢复。是测量误差?是隐性变异?还是某种尚未被理解的适应性机制?
白板上的思考越来越发散。夏星擦掉一部分,开始列出现代演化理论的核心概念:自然选择、遗传漂变、基因流、突变……这些都是渐进的、概率性的过程。但古生物记录中确实存在“间断平衡”的现象——长期稳定后突然的快速变化。
“需要跨尺度的连接。”她写下这句话,然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铃声,下午的考试结束了。走廊里逐渐响起学生的说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夏星放下笔,退后两步,看着白板上那些零散的思考。它们还没有成型,只是一些碎片,一些问题的开端。
她擦掉所有字迹,把记号笔放回笔槽,离开了休息区。
同一时间,管理学院的专业课考场里,邱枫正在回答最后一道案例分析题。
案例描述的是一家传统制造业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困境:投入大量资金引入了ERp系统和物联网设备,但生产效率不升反降,员工抱怨系统复杂,中层管理者消极抵制。
题目要求分析问题根源并提出解决方案。
邱枫的笔尖在答题纸上流畅移动。她没有急于给出具体方案,而是先构建了一个分析框架:
“一、技术层问题:系统与企业原有流程匹配度不足,缺乏定制化调整;
二、组织层问题:变革管理缺位,员工培训流于形式;
三、认知层问题:中层管理者的角色认知未更新,仍以控制而非协作为导向;
四、激励层问题:绩效考核体系未与数字化目标对齐,导致行为与战略脱节。”
每一点下面,她都列出了具体的证据支持——从案例材料中提取的数据、引用的管理理论、类似的业界案例参考。她的分析逻辑严密,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但写到第四点时,她停顿了一下。
案例材料中提到,该企业为了推进数字化,设立了“数字化创新奖”,但获奖的都是技术部门员工,一线操作工和中层管理者很少获奖。人力资源经理解释说:“他们的工作难以量化评估。”
邱枫在这个细节下面划了两道线。她想起苏墨月那个关于城市移民社区的系列——那些非正式的经济活动、社会网络、文化实践,同样“难以量化评估”,但它们构成了社区韧性的核心。
她在答题纸边缘空白处快速写下:“可量化与不可量化价值的权衡。数字化往往优先考虑可量化的维度,但组织健康依赖大量不可量化但关键的要素:信任、默契、隐性知识、社会资本……”
这不是考题要求的答案,甚至可能偏离了管理学的主流话语。但邱枫认为这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当企业把所有注意力放在数据、指标、仪表盘上时,那些无法被数字化却支撑着组织运行的东西可能被忽视、被侵蚀。
她回到正式答案部分,在“激励层问题”下面补充了一段:“建议建立混合评估体系,既包括可量化的生产率指标,也包括360度反馈、团队协作评价、创新能力评估等质性维度。关键是将数字化工具定位为‘赋能’而非‘监控’,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创造力。”
写到这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邱枫放下笔,重新检查了一遍答题纸,确认没有遗漏,然后交卷。
走出考场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刚结束考试的学生。有人兴奋地对答案,有人懊恼地拍脑袋,有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邱枫平静地穿过人群,像一条鱼游过喧闹的溪流。
她拿出手机,看到苏墨月二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第二轮面试结束。感觉……复杂。在老地方等你?”
邱枫回复:“好。二十分钟后到。”
“老地方”是清心苑茶馆二楼那个靠窗的包厢。苏墨月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是凌鸢和沈清冰,她们似乎刚结束什么讨论,桌上摊着设计图纸和笔记本电脑。
“抱歉,不知道你们在用。”苏墨月在门口停下。
“没事,我们刚结束。”凌鸢开始收拾图纸,“你约了人?”
“邱枫。”苏墨月说,“她考试刚结束。”
“那你们用吧。”沈清冰合上电脑,“我们正好要去工坊拿东西。”
简单交接后,凌鸢和沈清冰离开了。苏墨月坐在她们刚才的位置上,还能感觉到椅子上的余温。她看向窗外,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木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斑。
她今天下午的面试确实“复杂”。
面试官有三位:一位是深度报道组的资深编辑,一位是媒体研究中心的学者,还有一位是人力资源总监。问题从她的选题背景、方法论、伦理考量,一直问到职业规划、抗压能力、团队合作。
大部分问题她都有准备,回答得流畅自信。但最后一个问题让她卡住了。
那位学者问她:“你在这个系列中把自己定位为什么角色?是客观的记录者?是同理的倾听者?是潜在的倡导者?还是其他?”
苏墨月思考了十几秒——这在面试中是很长的时间——然后诚实地说:“我在不同阶段可能扮演不同角色。采访和观察时,我努力做一个专注的倾听者和细致的记录者。整理材料时,我需要做一个有判断力的分析者。写作时……我想做一个有温度但不煽情的叙述者。”
“那么‘客观性’呢?”学者追问,“你如何保证你的叙述不是主观筛选的结果?”
“我不追求绝对的客观——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苏墨月说,“但我追求‘公正’,即尽可能呈现多元视角,让不同声音都有表达空间,同时坦诚自己的立场和局限。”
这个回答可能太理论化了,也可能不够“媒体人”。面试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礼貌地感谢她的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苏墨月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但她知道那是真实的——她确实不相信存在完全抽离的“客观”,她相信的是对复杂性的尊重,是对自身视角的反思,是对那些无法被简单归类的声音的耐心聆听。
包厢门被轻轻拉开,邱枫走了进来。
“考得怎么样?”苏墨月问。
“正常。”邱枫在她对面坐下,“你呢?面试感觉如何?”
苏墨月把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包括最后那个让她卡住的问题和她的回答。邱枫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你觉得我答错了吗?”苏墨月最后问。
“没有对错。”邱枫说,“只有是否契合对方的期待。从你描述的情况看,资深编辑可能希望听到更‘实操’的回答,学者可能欣赏你的理论反思,hR可能更关注职业稳定性。”
“所以是一半一半?”
“也许。”邱枫顿了顿,“但更重要的是,如果你的回答不符合他们的期待,那可能说明你们本来就不匹配。这不是坏事。”
苏墨月思考着这句话。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最后轻轻落在窗台上。
“你在考试里遇到什么有趣的问题吗?”她换了个话题。
邱枫讲了那个数字化转型的案例,还有她在答题纸边缘写下的那些关于“可量化与不可量化”的思考。
“你把这些写进正式答案了吗?”苏墨月好奇地问。
“补充了一部分,但没有展开太多。”邱枫说,“考试有考试的规则,但思考可以超越规则。”
服务生送来她们常点的茶。热气蒸腾而起,茶香弥漫在小小的包厢里。
“你那个系列,”邱枫突然说,“如果最终发表,会产生实际影响吗?”
苏墨月握着温热的茶杯:“我不确定。但那个女孩说,‘至少比沉默好’。我想,如果能让一些被忽视的经历被看见,让一些被压抑的声音被听见,哪怕只是很小范围的,也是某种改变的开始。”
“即使改变很慢?甚至可能看不到?”
“嗯。”苏墨月点头,“就像溪流冲刷石头,一开始看不出变化,但十年,二十年……石头会变光滑,溪道会改变走向。”
邱枫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深沉的东西。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茶杯,轻轻碰了碰苏墨月的杯沿。
一个安静的、无言的约定。
傍晚五点,植物园的实验进入第四天。
胡璃和乔雀已经离开,去准备各自的考试。现在研究室里只有竹琳和夏星,还有屏幕上持续流动的数据。
“看这个。”竹琳指着其中一条曲线,“龙血树的夜间呼吸速率在降低。”
夏星调出相关数据:“白天光合产物减少,所以夜间分解代谢也相应减缓。逻辑一致。”
“但下降幅度比预期大。”竹琳调出模型预测值,“根据碳平衡模型,应该下降15%,实际下降了28%。”
“测量误差?”
“连续四天趋势一致,应该不是误差。”竹琳放大时间序列图,“更像是……某种‘节能模式’的过度反应。”
夏星思考着这个现象。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反馈回路:“白天光合作用减弱→碳水化合物积累减少→信号传递到代谢系统→夜间呼吸下调。但信号可能被‘放大’了,导致过度下调。”
“为什么会被放大?”
“可能是为了缓冲不确定性。”夏星说,“如果低光环境持续,过度的节能可以延长生存时间。这是一种风险规避策略。”
竹琳记录下这个假设。她想起进化生态学中的一个概念——表型可塑性。同一个基因型在不同环境下表达出不同性状,以增加生存概率。龙血树的这种“过度反应”,可能就是可塑性的表现。
“如果环境恢复正常呢?”她问,“这种下调是可逆的吗?”
“需要实验验证。”夏星说,“我们可以设计恢复阶段,逐渐增加光照,观察代谢速率是否回调。”
她们把这个想法加入实验计划。原定一周的低光处理,现在调整为五天,然后两天恢复期。这样能更完整地看到系统的动态响应。
暮色渐浓时,数据采集告一段落。两人开始整理今天的记录,准备明天的考试——竹琳有生态学原理,夏星有数学物理方法。
但她们的讨论没有停止,只是从实验数据转向了理论框架。
“你之前说的‘隧穿’类比,”竹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具体指什么?”
夏星简单解释了她考试时的思考:“我在想,生物学中是否有类似‘量子跃迁’的现象——不是渐变的适应,而是突然的、不连续的改变。”
竹琳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比如基因水平转移、共生体融合、表观遗传的快速变化……这些都是演化中的‘跳跃’事件。”
“但机制完全不同。”
“机制不同,但概念上有相通之处。”竹琳认真地说,“都是对‘渐进主义’的补充,都承认变化可以有多种速度和模式。”
研究室里的灯光自动调亮了一些,适应逐渐变暗的室外光线。两个身影在灯光下继续讨论,从物理学到生物学,从抽象概念到具体案例,从已有知识到未知领域。
这不像是在准备考试,更像是在拓展认知的边界。但或许,这才是学习的本质——不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奔跑,而是在未知的领域中探索。
晚上七点,兰蕙斋410室。
胡璃刚结束古代汉语的考试,感觉不错。题目都在复习范围内,那道关于《诗经》韵部分析的论述题,她恰好用到了论文里整理的材料。
她回到宿舍时,凌鸢和沈清冰已经在了。凌鸢在画草图,沈清冰在调试一个小的机械结构——似乎是那个教学模型的改进版。
“考得怎么样?”凌鸢头也不抬地问。
“还行。”胡璃放下书包,“你们呢?评图都过了吧?”
“过了。”沈清冰说,“而且老师建议申请专利。”
“厉害。”
简单的对话后,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但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键盘声、铅笔摩擦声、轻微的机械声,混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石研还没回来——她应该还在秦飒的工作室。乔雀在五楼自己的宿舍,可能也在复习或整理文献。竹琳和夏星在植物园,苏墨月和邱枫在茶馆,秦飒在工作室……
胡璃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期中考试周,她们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在备考”的。每个人都在处理更长期、更根本的事情:论文修改、研究实验、设计创新、职业探索、艺术创作。
这不是对考试的不重视,而是对学习有更深的理解——考试只是一个节点,一个检验,而真正的成长发生在这些节点之间,在这些安静的、持续的、不被人看见的努力中。
她打开电脑,继续修改那篇论文。对比表格已经完成,现在需要整合到正文中,重新调整论证结构。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宿舍楼的灯光一扇扇亮起,像夜空中的星群。410室里的三盏台灯也亮着,在各自的角落投下温暖的光圈。
没有人说话,但有一种默契的陪伴在空气中流动。所有的路径都在向前延伸,所有的静默都在积累力量。
而在这些静默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