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工坊的日光灯发出均匀的嗡鸣,将凌鸢面前摊开的材质样本照得毫厘毕现。她指尖捻着那片粗糙的亚麻布,正尝试用极细的鱼线,将其与光滑的金属薄片以一种非对抗的方式连接。沈清冰的“榫卯语法”在她脑中回响——不是简单的并置,而是寻找内在的咬合逻辑。她放弃了过去常用的强力粘合剂,转而研究如何利用材质本身的特性:亚麻布经纬交织形成的微小空隙,或许可以允许金属边缘经过特殊打磨后形成的、类似“榫头”的细微结构嵌入其中?
这想法让她眼眸微亮。她拿起一旁的锉刀,小心地打磨金属片的边缘,不再是追求光滑,而是刻意制造出一些不规则的、微小的凸起与凹陷。动作间,她想起秦飒昨日提及的“材料性格”。金属的“坚硬”与布料的“柔软”在此刻并非对立,而是对话的双方。她的“转换器”角色,便是为这场对话搭建一个共生的结构框架,让坚硬得以被柔软部分包裹、承托,而非彼此隔绝。
墨韵楼古籍区的空气凝滞而厚重,弥漫着旧纸、墨锭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胡璃正埋首于一本明代地方志的抄本,字迹工整却略显板滞。忽然,一片阴影轻柔地落在书页边缘,带来一丝极淡的、混合了旧书和清茶的味道。
她抬起头,乔雀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手中拿着一只轻薄的棉质文件夹。乔雀没有说话,只是将文件夹在她面前轻轻打开。里面并非书籍,而是一张新托裱的拓片,比之前看到的汉代残石要完整许多,能清晰辨认出是一只瑞兽的局部,线条流畅飞扬,充满动感,与之前残石那种苍劲的“筋骨”感不同,更显“血肉”的饱满。
“午后刚送到的,”乔雀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却清晰地传入胡璃耳中,“隋代墓志盖上的,觉得……你可能想看。”
胡璃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拓片上那只仿佛要跃纸而出的瑞兽,又抬眼看向乔雀。乔雀的目光沉静,落在拓片上,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审视,但胡璃捕捉到了那审视之下,一丝极细微的、分享的意味。她没有道谢,只是微微倾身,更仔细地看去,指尖虚悬在拓片上方,感受着那跨越千年的刻痕在空气中激起的无形涟漪。
“刀法更圆熟了,”胡璃同样用气音回应,目光仍流连于线条的转折处,“少了汉代的古拙,但生气勃勃。”
乔雀极轻地“嗯”了一声,像是认同。“生命力的表现形式,不同时代,各有侧重。”她顿了顿,补充道,“原件在修复室,下周一会进行初步清理。如果你有空……”
话没有说完,但邀约的意思已然明确。这不是泛泛的告知,而是指向一个具体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共享经验。
胡璃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荡开,温暖而熨帖。她迎上乔雀的目光,点了点头,同样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无声的交流,比任何明确的约定都更显得郑重。
植物园深处,星图与叶脉的默片仍在持续放映。
夏星调整着笔记本电脑的模型参数,竹琳则对着显微镜,记录地衣样本的孢子囊形态。他们的协作依旧高效,如同两个精密仪器在同步运转。
“样本b-7区的微量元素数据与星图模型预测值偏差超过允许范围。”夏星陈述道,语气没有波澜。
竹琳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采样点周边有棵古槐,根系分泌物和落叶分解可能造成了局部土壤成分异常。”她起身,从旁边的标本柜里取出另一份标记着b-7区的样本袋,“需要对比一下阴面与阳面的子样本数据。”
没有抱怨,没有迟疑,只有对异常数据的冷静排查和对研究严谨性的共同维护。夏星接过新的数据记录表,快速录入,模型上的曲线随之微微调整。在这宏大宇宙与微观生命的交叉点上,他们的默契是支撑探索的唯一基石。竹琳偶尔会因为长时间专注而轻轻活动一下肩膀,夏星的目光则会从屏幕短暂移开,扫过她略显疲惫的侧脸,随即又落回数据,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如同呼吸般自然。
石研最终没有销毁那张秦飒的侧影照片。
它被夹在一本厚重的摄影理论书籍里,如同一个被妥善收藏的秘密。傍晚,她背着相机,再次走向美术学院的方向。这一次,她没有靠近工坊,而是选择在工坊对面的一处小花园回廊里坐下,长焦镜头对准了工坊那扇熟悉的窗户。
她知道秦飒告知的“工作室开放日”就在后天。那是一个可以正大光明走进去观察的理由。但在此刻,她依然需要这种隔着距离的、单向的凝视,来平复内心那股因即将到来的、可能的“近距离”而产生的、混合着期待与惶恐的暗流。
镜头里,工坊灯火通明,偶尔有人影晃动,却看不清具体是谁。这种模糊的、不确定的观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安全。她按下几次快门,记录下的是灯光在窗玻璃上的反射,以及远处模糊的、属于他人的剪影。
观察的本质是什么?是客观记录,还是主观投射?是保持距离的冷静,还是渴望靠近的理解?这些问题,如同暗房里挥之不去的化学药剂气味,缠绕着她,在每一次快门声响起时,轻轻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