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设计答辩结束的那天下午,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层层包裹的泡沫纸,里面是一块老旧的怀表。表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玻璃表面也有几道细碎的裂痕。附着的便签上,是父亲略显颤抖的字迹:“旧物,修与否,随你。”
我认得这块表。它曾属于我的祖父,在父亲的工作室里躺了十几年,他总说时机未到。现在,他把它交给了我。
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块需要修复的表。这是一个命题。关于传承,关于选择,关于如何用我自己的手,去弥合那些正在发生的、不可避免的“误差”。
我没有立刻开始修复。而是将它放在工作台的角落,每天看着它。同时,我婉拒了那份来自一线城市知名设计公司的录用通知。这个决定在系里引起了小小的波澜,导师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解与惋惜。我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我想先解决一些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具象化来说,就是这块沉默的怀表,以及它背后那个正在老去的、我深爱的世界。
我开始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研究。白天,我在图书馆查阅所有关于钟表修复、材料老化、金属疲劳的文献,笔记做得比任何一门专业课都详细。晚上,我回到租住的小公寓,继续我的“不务正业”——但这一次,有了明确的方向。
我不再仅仅观察冰,而是试图“设计”冰。我尝试用不同的纯净水、矿物质水,甚至融入微量的果浆、花汁,去冻结。我记录它们的热传导系数、融化速度、在舌尖破碎时的颗粒感。我设计了一套微型的温控系统,试图精确控制冰晶的生长方向,以期获得更清澈或更具独特纹理的冰块。
这些实验,在传统的工业设计视角看来,是荒谬的,是离经叛道的。它们没有明确的应用场景,没有市场前景分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设计说明。但它们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摆弄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块时,我仿佛能触摸到某种本质的东西——关于温度,关于时间,关于如何将一种瞬间的、易逝的状态,固定下来,赋予它形态和意义。
这过程,与修复那块怀表,在本质上惊人地相似。都是在与时间留下的痕迹对话,都是在试图理解“损耗”,并找到与之共存、甚至将其转化为美感的方式。
契机出现在一个失眠的深夜。我正对着一碗刚刚冻结的、内里封存了几瓣桂花的冰体出神,台灯的光线穿过它,在桌上投下摇曳的、琥珀色的光斑。那一瞬间,童年父亲工作坊里“滴答”声,与眼前这片冰凉的寂静,与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香,完美地重叠了。
一个念头,如同冰晶凝结般,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空间,像父亲的工作室容纳时间一样,去容纳这些瞬间的、清冽的美好?一个不像酒吧那样喧闹,不像咖啡馆那样充斥着焦虑的讨论,也不像甜品店那样过于甜腻的地方。一个只是安静地存在着,提供一丝纯粹的冰凉,让时间可以稍微“慢”下来的角落。
“清冰室”。
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的瞬间,我知道,我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它不是回归父亲的道路,也不是沿着工业设计的轨迹前行。它是将我所学到的“设计思维”——那套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寻找创新解决方案的流程——应用于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微小而具体的世界。
修复一块表,是修复一段过去的时间。
而创造一碗冰,是创造一个可供停留的、“现在”的时间。
两者,都需要极致的耐心,对材质的深刻理解,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对完美的追求。只不过,一个面向机械的精密,一个面向感官的微妙。
我拿起父亲给的那块怀表,第一次,郑重地打开了它的后盖。面对内部复杂而古老的机芯,我没有丝毫畏惧。我知道,当我最终能让它重新滴答作响时,我也将有能力,让“清冰室”这个念头,从构想变为现实。
解构过去,是为了重构未来。而我的未来,将弥漫着机油与冰雾交织的、独特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