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平江路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霉味。青石板缝里积着的水洼,映着两侧白墙黑瓦时,总像把整个巷子都泡在了墨汁里,连光都渗不进去。我租的老宅子在巷子最深处,房东太太临走前反复叮嘱,“后院的猫窝别碰,张阿婆的老花猫护崽,凶得很”。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赶稿,只含糊应着。直到搬来的第三个雨天,我听见后院传来细碎的“喵呜”声,像根细针似的扎进耳朵。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青苔爬满的墙角边,一只玳瑁色母猫正蜷缩在旧纸箱里,怀里护着三只巴掌大的小猫,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像三颗蒙着雾的玻璃珠。
母猫见了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却没后退,只是把小猫搂得更紧了。我心一软,从厨房找了个干净的塑料盆,铺了件旧毛衣,又倒了碗温牛奶放在旁边。母猫警惕地看了我半天,直到我退到门口,才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牛奶。
往后的日子,我总在固定时间去后院添粮。母猫渐渐不躲我了,有时我蹲在旁边看小猫打盹,它还会用脑袋蹭蹭我的手背。三只小猫里,我最喜欢最小的那只,浑身雪白,只有尾巴尖带点黑,我叫它“雪团”。它总爱从母猫怀里钻出来,跌跌撞撞地往我脚边爬,小爪子扒拉着我的裤腿,软得像团棉花。
变故是从上周开始的。那天我刚写完一段,听见后院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夹杂着猫的尖叫。我冲出去时,看见一个穿蓝色校服的男孩正蹲在猫窝前,手里抓着雪团,母猫疯了似的围着他转,爪子挠到了他的裤腿,却不敢真的扑上去。
“住手!”我吼了一声。男孩吓了一跳,手一松,雪团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母猫立刻冲过去,把雪团护在身下,对着男孩龇牙咧嘴,嘴角甚至沾了点血丝。男孩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踢过去,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拦住。
“你谁家的孩子?怎么能欺负小猫?”我气得声音发颤。男孩梗着脖子,“我乐意!这猫挡我路了!”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更小的孩子,缩着脖子不敢说话。我正想追问他的名字,巷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明明!回家吃饭了!”男孩立刻挣脱我的手,朝着巷口跑,跑的时候还回头瞪了我一眼,“你等着!”
我没把这句威胁放在心上,只蹲下来检查雪团的情况。它除了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外伤,母猫却一直用舌头舔着它的背,眼神里满是不安。那天晚上,我总觉得后院有动静,起来看了好几次,母猫都睁着眼睛坐在猫窝旁,像个警惕的哨兵。
真正的怪事,发生在三天后。
那天我熬夜赶稿,凌晨三点才起身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时,窗户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撞在了玻璃上。我以为是风吹的,没在意,可刚拿起水杯,就听见后院传来母猫凄厉的叫声,那声音不像猫叫,倒像人在哭,尖得能刺破耳膜。
我抓起外套就往后院跑,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月光透过云层,刚好照在猫窝前——那个穿蓝色校服的男孩,正弯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雪团的尾巴,雪团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尾巴尖的黑毛沾着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一颗碎掉的红豆。
母猫扑在男孩腿上,爪子深深嵌进他的校服裤里,男孩却像没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把雪团往地上摔。“砰”的一声,雪团的身体撞在墙上,弹回来落在我脚边。我甚至能看清它圆睁的眼睛,里面还映着月光,像两颗凝固的冰珠。
“你疯了吗!”我冲过去想抢下他手里可能还剩下的小猫,可男孩突然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没有一点神采,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它不乖,”他说,声音又轻又冷,不像个孩子,“所以要听话。”
就在这时,母猫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猛地扑到男孩的脸上。男孩惨叫一声,伸手去抓,可母猫死死咬着他的脸颊,血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滴在雪团的尸体上,把雪白的毛染成了红色。我赶紧上前拉开母猫,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小块带血的肉,眼睛里满是血丝,盯着男孩的眼神,像要把他生吞了。
男孩捂着脸,哭着往后退,转身就往巷口跑,血一路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条红色的线。我抱着发抖的母猫,看着地上雪团的尸体,心里又酸又怕。剩下的两只小猫缩在猫窝里,瑟瑟发抖,连叫都不敢叫。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直到周五下午,我去巷口的便利店买东西,听见老板娘和顾客聊天,“听说了吗?张阿婆隔壁那户的孩子,前几天被猫抓了脸,之后就不对劲了,整天躲在房间里,说看见猫就怕,晚上还哭着说有猫咬他的手。”
“是不是中邪了?”另一个人问。老板娘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听说他还摔死过一只小猫,那猫妈妈当天就不见了,说不定是找他报仇来了。”
我心里一紧,想起那天男孩诡异的眼神,还有母猫绝望的叫声。回到家,我把雪团埋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又给剩下的两只小猫换了个更隐蔽的窝。母猫还是每天守在窝旁,只是眼神越来越冷,有时我半夜醒来,会看见它蹲在窗台上,盯着巷口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个雕像。
怪事并没有就此停止。
周日晚上,我正在写稿,突然听见窗户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窗玻璃上贴着一只猫的影子,体型和那只母猫很像,可仔细一看,那影子的眼睛是红色的,像两团跳动的火焰。我吓得心脏骤停,赶紧去拉窗帘,可刚碰到窗帘,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声音和之前母猫的叫声一模一样,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晚上都会有猫在窗外叫,有时是一声,有时是一连串,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觉。我找房东太太说这件事,她却脸色发白,“你是不是得罪那只猫了?张阿婆说,那只玳瑁猫是她捡的流浪猫,之前生过一窝小猫,全被人偷走了,它记仇得很。”
我这才知道,母猫之前还有过一窝孩子,难怪它护崽护得那么紧。那天晚上,我又听见窗外的猫叫,这次我鼓起勇气,拉开窗帘一条缝——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洒在青石板上,空荡荡的巷子像一条黑色的蛇。可猫叫声还在继续,好像就在我耳边,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分不清方向。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那个穿蓝色校服的男孩,他站在桂花树下,手里拎着雪团的尸体,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你为什么不救我?”他问,声音里满是怨恨,“那只猫要吃我,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想解释,可嘴巴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这时,母猫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扑向男孩,男孩的身体瞬间被猫群围住,我听见他的惨叫声,还有猫爪撕咬皮肉的声音,鲜血溅在桂花树上,把白色的花瓣染成了红色。
我每次都是吓醒的,浑身是汗,心跳得像要炸开。窗外的猫叫还在继续,有时我会恍惚觉得,那不是猫叫,是男孩的哭声,混合着母猫的嘶吼,在巷子里来回飘荡。
昨天下午,我去后院给小猫添粮,发现桂花树下的土被翻动过,雪团的尸体不见了。我心里一慌,顺着脚印往巷口走,脚印一直延伸到张阿婆家门口。张阿婆坐在门口择菜,看见我,叹了口气,“那只猫把崽抱走了,说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它还会回来吗?”我问。张阿婆摇摇头,“不知道,它心里苦,记着仇呢。”她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又开始聚集,“这雨,又要下了,平江路的猫,最记仇了,谁要是伤了它们的崽,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噩梦。这次,男孩站在我面前,脸上的伤口更大了,露出里面的白骨,他手里拎着的不是雪团,是那两只活着的小猫,小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你看,”男孩笑着说,“它们也不乖,也要听话。”
我想冲上去抢,可身体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这时,母猫从黑暗里走出来,它的体型比之前大了一倍,眼睛是红色的,嘴角滴着血,身后跟着一群猫,有黑的、白的、黄的,它们的眼睛都是红色的,像一群幽灵。
母猫扑向男孩,男孩惨叫着倒下,猫群一拥而上,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猫舔舐鲜血的声音。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耳边全是男孩的哭声和猫的嘶吼声,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吓醒的时候,窗外的雨正下得大,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映着一个猫的影子,影子的眼睛是红色的,正盯着我的窗户。我赶紧拉上窗帘,捂住耳朵,可还是能听见猫叫,这次的猫叫,像在说两个字,“报仇,报仇……”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平江路的猫,记着仇呢,那个男孩,还有我,谁都逃不掉。雨还在下,霉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不敢开灯,怕看见窗户上又出现那个红色眼睛的猫影。
巷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是人的惨叫声,我知道,又有人要为那只死去的小猫付出代价了。平江路的夜,还很长,那些记仇的猫,还在黑暗里等着,等着下一个伤害过它们的人,走进这条永远下着雨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