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座老宅时,天正下着黏腻的梅雨。青灰色的砖墙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院子裹得严严实实。木门上的铜环生着厚厚的绿锈,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像老人的咳嗽,震得我耳膜发麻。
“这地方搁了快三十年,委屈你了。”三叔拍着我的肩膀,他手心的汗混着烟草味,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那只手。父亲走得突然,留下的遗嘱里写着要我继承这座祖宅,还特意嘱咐必须住满三个月才能转卖。三叔说这是老爷子的执念,我却觉得更像个荒唐的诅咒。
第一夜
收拾房间时,我在衣柜底层摸到个硬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掉了漆的铁皮娃娃,红裙子褪成了粉白色,玻璃眼珠蒙着层灰,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正想把它扔进垃圾袋,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谁?”我抓起墙角的拖把冲出去,院子里只有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树影投在地上像无数只扭曲的手。回到房间时,铁皮娃娃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柜上,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后半夜我总听见有人在哭,细细的,像个小姑娘。声音从楼下传来,顺着楼梯缝往上钻。我壮着胆子摸下楼,客厅的太师椅上放着件小孩的红棉袄,针脚歪歪扭扭,袖口还沾着块暗红色的渍迹,像干涸的血。
“别装神弄鬼的!”我把棉袄扔进火盆,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墙壁上的挂钟忽明忽暗。那钟早就停了,指针永远卡在三点十七分。可就在棉袄烧成灰烬的瞬间,钟摆突然“咔嗒”响了一声。
第二周
怪事越来越多。我放在桌上的水杯总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厨房的菜刀会自己出现在门槛上,最吓人的是镜子——每次照镜子,我都能看见玻璃里站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脸却模糊不清。
那天我在阁楼找到本日记,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诡异。开头写着“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十五”,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娃娃,旁边写着:“阿秀会一直等你回来”。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院子里,老槐树上挂着个红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小女孩,脖子被绳子勒得细细的,舌头吐出来老长,正是日记里的阿秀。她冲我笑,嘴角咧到耳根,说:“你终于来了。”
惊醒时浑身是汗,窗外的月光惨白惨白的,照在地板上像一滩水。我忽然发现墙角有串小脚印,湿漉漉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边,脚印尽头放着那个铁皮娃娃,玻璃眼珠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最后一夜
三叔突然来了,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长衫的男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正是这座老宅。“这是你太爷爷,”三叔的声音发颤,“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他把阿秀锁在阁楼里,自己跑了。等回来时,孩子已经……”
他没说完,但我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爹爹说要带我去城里看花灯,让我在阁楼等他。”想起那件红棉袄,想起挂钟停住的时间,想起老槐树上深深的勒痕。
子夜时分,整座房子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墙皮簌簌往下掉。阿秀就站在门口,红裙子鲜艳得像淌着血,脸还是模糊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你要走了吗?”她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泡在水里,“没人陪我玩了。”
铁皮娃娃从楼上滚下来,“哐当”一声摔碎在我脚边。里面掉出截小骨头,白森森的,不知是手指还是脚趾。阿秀的哭声突然变得尖利,震得我耳膜生疼,她的脸慢慢清晰起来,竟和我长得有七分像。
“留下来陪我吧。”她朝我伸出手,指甲又黑又长。我看见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红痕,像被绳子勒过。
就在这时,挂钟突然“当当当”地响了,指针疯狂地转动,最后重重地停在三点十七分。阿秀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红裙子一点点褪色,像被雨水冲淡的血迹。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怨恨,更多的却是委屈。
天亮时三叔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那截小骨头埋在老槐树下。他说太爷爷当年跑反回来,发现阿秀吊死在阁楼里,就把她的骨头藏在铁皮娃娃里,怕她化成厉鬼。“其实她只是想等个人说说话。”三叔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见树影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慢慢消散。
离开那天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宅静静地卧在阳光下,爬山虎依旧绿得发亮。只是那棵老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秋千,红绳子在风里轻轻荡着。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那座老宅。偶尔在夜里,还会听见细细的哭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个被遗忘的孩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遍遍地数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