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的拐角看见那具木偶时,雨正把青石板泡得发亮。木偶约莫半人高,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涂着褪了色的油彩,左眼是颗黑琉璃珠,右眼却空着,只剩个黑洞洞的窟窿,像在盯着人看。摊主是个瘸腿的老太太,见我驻足,枯树枝似的手指在木偶肩上敲了敲,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这东西是从乱葬岗挖出来的,前几任主人都没好下场,你要是想玩,可得想清楚。”
我那时刚上高二,正是爱摆弄新奇玩意儿的年纪,加上木偶的做工精细,老太太又只开价二十块,我想都没想就把它抱回了家。我家住在老城区的单元楼里,三楼,窗外对着一片老槐树林,风一吹,槐树叶就“哗啦啦”响,像有人在拍手。我把木偶放在书桌的角落,给它右眼塞了颗玻璃弹珠,又用红绳给它系了个小铃铛,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第一个异常出现在三天后。那天我放学回家,刚推开门就听见书房里传来“叮铃”的响声——是我给木偶系的铃铛。我以为是风吹的,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着。走进书房一看,木偶竟从书桌角落移到了台灯底下,原本塞在右眼的玻璃弹珠滚落在地,空窟窿里不知何时塞进了一朵干花,是槐树林里常见的野蔷薇,花瓣已经发黑。我皱着眉把干花拿出来,刚想把木偶放回原位,却发现它的蓝布衫上沾着几根头发,不是我的——我的头发是黑色的,而那几根头发,是银白色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妹妹进来玩时碰了木偶。可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我夜里总能听见书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翻书,又像木偶在动。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竟看见书房的灯亮着,透过门缝,我看到木偶的影子映在墙上,影子的手正拿着我的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我猛地推开门,灯却灭了,木偶还好好地坐在书桌角落,铅笔掉在地上,纸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人的指甲划的。
更吓人的是,我的东西开始莫名其妙地消失。先是橡皮擦,然后是笔记本,最后连我放在书桌上的手表都不见了。我问爸妈和妹妹,他们都说没看见。直到有天早上,我给木偶整理蓝布衫时,发现它的衣兜里鼓鼓囊囊的——里面竟装着我消失的橡皮擦和笔记本,手表则挂在它的手腕上,表针停在凌晨三点,表盘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我终于开始害怕,想把木偶扔掉。可我刚把它装进垃圾袋,就听见妹妹在客厅里哭。我跑出去一看,妹妹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而她手里,正拿着我给木偶系的铃铛。“是它弄的!”妹妹指着垃圾袋,哭得浑身发抖,“我想摸它的铃铛,它的手突然动了,划了我一下!”
我打开垃圾袋,木偶的右手果然微微抬起,指尖沾着一点血迹,和妹妹手上的伤口一模一样。我气得抓起木偶就往楼下跑,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刚跑到楼下,就看见那个瘸腿的老太太站在垃圾桶旁边,背对着我。她的头发全白了,和木偶身上的头发一模一样,风一吹,她的衣角飘起来,露出里面的蓝布衫——和木偶穿的那件,竟是同一款式。
“你怎么能扔了它呢?”老太太转过身,她的左眼是颗黑琉璃珠,右眼是空的黑洞洞的窟窿,和木偶的脸一模一样。我吓得手一松,木偶掉在地上,却没摔碎,反而自己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我走近。“它还没玩够呢。”老太太笑着说,声音和木偶的关节摩擦声混在一起,“昭和四十二年,我女儿就是玩这木偶时走丢的,后来我在槐树林里找到它,它的衣兜里装着我女儿的头发。从那以后,每个玩它的人,都会变成它的‘新零件’。”
我这才明白,前几任主人不是没好下场,是被木偶“拆”了。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木偶走到我面前,抬起沾着血迹的手,想摸我的脸。我闭上眼,等着被它划伤,可半天没动静。睁开眼一看,木偶的手停在半空,它的蓝布衫上,竟慢慢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的脸,是黑白的,像老照片。“别碰他。”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槐树叶,“他是好人,不是坏人。”
木偶的动作停住了,老太太的脸色变得狰狞:“你怎么敢反抗我!”她伸出手,想抓小女孩的脸,可手却穿过了木偶的身体,抓了个空。“我已经等了三十年了,我要找到我女儿,我要让所有人都陪她玩!”
就在这时,槐树林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无数片槐树叶飘过来,落在木偶身上。木偶的身体开始发光,蓝布衫上的小女孩脸越来越清晰,她笑着说:“妈妈,我在这里呀。”老太太愣住了,眼泪从黑洞洞的右眼窟窿里流出来,是暗红色的,像血。“女儿……我的女儿……”
木偶慢慢裂开,里面掉出一堆东西:有小女孩的发卡,有褪色的红领巾,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正抱着木偶笑。老太太捡起照片,哭着说:“我找了你三十年,我以为你变成了木偶的零件,我以为……”
“我没有变成零件。”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想让妈妈陪我玩,可妈妈总说忙,后来我走丢了,被坏人杀了,埋在槐树林里。我把我的灵魂附在木偶上,就是想等妈妈来找我。”
老太太抱着木偶,哭得浑身发抖。突然,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慢慢消失。“女儿,妈妈来陪你玩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以后,别再找别人玩了,好不好?”
木偶的身体慢慢裂开,变成一堆木屑,飘进槐树林里。我捡起地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很开心,背后的槐树林,和我家窗外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在槐树林里挖了个坑,把照片埋了进去,还种了一朵野蔷薇。妹妹的伤口很快就好了,再也没说过看见木偶动。可有时候,我夜里还会听见书房传来“叮铃”的响声,像铃铛在响。我知道,是小女孩在和我打招呼,她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个人陪她玩。
我再也没扔过任何旧玩具,也再也不敢随便碰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东西。我知道,每个旧玩具里,都可能藏着一个等待被找到的灵魂,它们不是邪物,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它们玩一会儿。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瘸腿的老太太,想起她黑洞洞的右眼窟窿,想起她说的“每个玩它的人,都会变成它的‘新零件’”。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给木偶塞玻璃弹珠,没有给它系铃铛,它会不会就不会找上我?如果那天我没有看见小女孩的脸,我会不会也变成木偶的“新零件”?
这些问题,我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每当我路过旧货市场,都会绕开那个拐角,再也不敢看一眼那些旧玩具。因为我怕,怕再看见那具穿蓝布衫的木偶,怕再听见那个“叮铃”的响声,怕再遇见那个等待了三十年的灵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上了大学,离开了老城区,可我总在梦里梦见那片槐树林,梦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梦见她抱着木偶,笑着说:“来陪我玩呀。”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会摸一摸枕头边,那里放着一颗玻璃弹珠,是我当初塞在木偶右眼的那颗,它一直陪着我,像一个约定,一个关于陪伴和等待的约定。
我知道,那个小女孩还在槐树林里,还在等着有人陪她玩。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回到那个老城区,回到那片槐树林,陪她玩一会儿,就像当初我答应她的那样。因为我知道,孤单的灵魂,最需要的不是害怕,而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