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沈清弦是在一阵轻快却不同于往常的窸窣声中醒来的。没有沉重的工具袋落地声,也没有刻意放轻的洗漱水声。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床边。君洐已经穿戴整齐,不是那身灰扑扑的工装,而是换上了昨天那件蓝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件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藏蓝色外套,头发也仔细梳理过,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硬朗的眉眼。他正站在桌边,往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里灌着凉白开。
听到床上的动静,他转过头,目光与她对上,耳根习惯性地微红,但眼神却比平时明亮。
“醒了?”他放下水壶,走到床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今天……休息。”
沈清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真的?不用上工?”
“嗯。”君洐点点头,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嘴角也微微牵起,“带你去城里转转。”
约会!这两个字瞬间蹦进沈清弦的脑海。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去看电影?还是去百货大楼?”
君洐被她雀跃的样子感染,眼底笑意加深:“都行。你想去哪儿?”
“我想先去百货大楼看看!”沈清弦立刻说,她心里还惦记着买些更便宜的碎布头,或者看看有没有适合做内衣的柔软布料,“然后……如果时间来得及,再看电影!”
“好。”君洐一口答应,转身从床头柜的小木盒里拿出一些钱和票,仔细数了数,装进外套内侧口袋。动作间,沈清弦看到他手指在那叠钱上微微停顿,似乎在计算什么,但很快便神色如常地收好。
她心里明白,这年头看场电影、逛次百货大楼,对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也算是不小的开销了。但看他毫不犹豫的样子,一股暖流又涌上心头。
她飞快地起床洗漱,特意换上了那件自己改的浅灰色衬衫,外面套了件米色的薄外套,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对着一小块破镜子照了照,虽然素面朝天,但气色红润,眉眼生动,连她自己都觉得顺眼多了。
君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
两人一起出了门。清晨的巷子里已经有了不少动静,邻居们看到他们一同出门,都有些惊讶,尤其是看到君洐穿得整整齐齐、沈清弦也一副清爽利落的样子,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探究和善意。
“君洐,清弦,这是要出门啊?”王婶正在门口择菜,笑着打招呼。
“嗯,带她去城里转转。”君洐难得主动回应,语气平和。
“哎哟,小两口感情真好!”李姐也从屋里探出头,笑眯眯的,“是该多出去走走!清弦,你那手艺真不赖,我家那口子说改的工装穿着可舒服了!”
沈清弦笑着应了几句,心里美滋滋的。
走出家属院,来到大路上,阳光正好。君洐走在前面半步,身形挺拔,步子迈得不大,刻意迁就着她的速度。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超过他们,带起一阵微风。
沈清弦跟在他身边,看着道路两旁灰扑扑的建筑和穿着朴素的行人,心里却觉得格外新鲜有趣。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和君洐正儿八经地“出门”。
【这就是八十年代的约会啊……感觉还挺朴素的。】
【不过,身边的人是他就好。】
她悄悄侧头去看君洐。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蓝格子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锁骨。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却没转头,只是耳根又悄悄红了。
沈清弦抿嘴偷笑,快走两步,与他并肩,手臂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手臂。
君洐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任由那细微的触碰存在。
百货大楼到了。周末的缘故,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一进去,各种混杂的气味和略显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君洐护着她,避开拥挤的人群,直接带她去了二楼的布料柜台。这里相对安静些。
沈清弦像鱼儿入了水,立刻被那些花色各异的布料吸引了。她仔细看着价格和质地,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最后,她挑中了几块颜色素雅、价格便宜的棉布头,又看中了一小块米白色的、质地更柔软的棉绸,打算给自己做两件贴身穿的小衣。
君洐一直跟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挑选。当她拿起那块棉绸问价格时,售货员报了个数,比旁边的棉布头贵了不少。沈清弦犹豫了一下,正想放下,君洐却已经掏出了钱和布票。
“包起来。”他对售货员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沈清弦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有点贵……”
“穿着舒服。”君洐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接过包好的布料,连同她挑的那些布头一起拿在手里。
沈清弦心里又酸又软,没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勾了勾他的小指。君洐手指一颤,没躲开,耳根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子。
买完布料,两人又在一楼转了转。沈清弦对什么都好奇,看看文具,看看搪瓷缸子,看到卖零食的柜台,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移开了。
君洐却注意到了。他走到柜台前,看了看,买了两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动物饼干,还有一小包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拿着。”他把东西递给她。
沈清弦接过,看着手里这朴素的零食,心里却甜得像吃了十颗糖。她剥开一颗橘色的水果糖,塞进嘴里,然后把糖纸展平,小心地放进外套口袋。
“甜吗?”君洐看着她满足地眯起眼,低声问。
“嗯!特别甜!”沈清弦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油纸包里掰了一小块饼干,趁他不注意,飞快地塞进他嘴里,“你也尝尝!”
君洐猝不及防,含着那块饼干,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红,在周围人不经意扫过的目光中,有些窘迫地快速咀嚼咽下。
“……甜。”他低声说,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
从百货大楼出来,已经快到中午。君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她:“饿不饿?先去吃饭,还是直接去看电影?”
“看电影!”沈清弦毫不犹豫。她对八十年代的电影院好奇极了。
电影院离百货大楼不远,是一栋老旧的苏式建筑,门口贴着颜色已经有些褪色的电影海报。今天放映的是一部战争片和一部戏曲片。来看电影的人不少,大多是年轻人,也有一些带孩子来的。
君洐去买票。沈清弦站在一旁,看着售票窗口前排队的人,又看看身边经过的、穿着“时髦”喇叭裤、留着波浪卷发的年轻男女,感觉像是置身于一场略带褪色的老电影里。
君洐买好了票,还买了一小纸包炒瓜子。两人检票入场。
电影院里面比想象中要暗,空气里混合着陈旧座椅、尘土和瓜子香烟的味道。找到位置坐下,木头椅子硬邦邦的。灯光暗下来,幕布亮起,放映机发出规律的转动声。
战争片的炮火声在影院里回荡。沈清弦对剧情兴趣不大,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身边的君洐身上。
借着银幕反射的、明明灭灭的光线,她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他坐得笔直,目光落在银幕上,神情严肃,仿佛不是在放松,而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但偶尔剧情紧张时,他的眉头会微微蹙起;看到我军胜利时,他紧抿的嘴角会不易察觉地放松。
沈清弦看着看着,心里那点玩闹的心思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的陪伴感。她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君洐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但在触碰到她微凉柔软的指尖时,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在闪烁的光影里看向她。
沈清弦也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带着笑意和依赖。
君洐沉默地看着她,几秒后,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热而粗糙,将她的手完全包裹。然后,他转过头,重新看向银幕,只是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沈清弦心里像是被温水漫过,暖洋洋的。她靠向座椅背,不再乱看,也专注地看起电影来,虽然依旧看不懂那些战略部署,但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却比任何剧情都让她安心。
电影散场,随着人流走出影院,外面阳光刺眼。两人手里还剩下半包没嗑完的瓜子。
“好看吗?”君洐问,手里还提着布料和零食。
“好看!”沈清弦点头,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也不知是在说电影,还是在说别的。
已经是下午,两人都没吃午饭,却都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清弦提着那包零食,君洐拿着布料,两人并肩走着,步伐悠闲。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走着,但气氛却温馨得不像话。
路过一个卖冰棍的小摊,君洐又买了两根最普通的豆沙冰棍。两人就站在路边,慢慢地吃着。冰凉的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今天……开心吗?”君洐吃完冰棍,看着远处渐沉的落日,忽然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清弦转头看他,夕阳的余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蓝格子衬衫在晚风里微微拂动。她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晃眼:
“开心!特别特别开心!”她顿了顿,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耳廓,小声补充,“以后……还能这样出来吗?”
君洐看着她满是期盼的眼,心头一片柔软。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郑重:
“……嗯。以后,常来。”
沈清弦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快步跑到前面,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君洐站在原地,摸着自己被亲过、仿佛还残留着冰凉甜意和柔软触感的脸颊,看着她蹦跳的背影和飞扬的马尾,夕阳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许久,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只是那步伐,比来时更加轻快,嘴角那抹一直未曾消散的笑意,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这朴素得近乎简陋的八十年代“约会”,没有鲜花,没有大餐,只有简单的布料、零食、一场老电影和两根廉价的冰棍。
但对他们而言,却已是这个时代里,所能拥有的、最珍贵也最甜蜜的浪漫。而这份共同拥有的记忆,如同那件蓝格子衬衫上细密的针脚,悄然缝合进彼此的生命里,成为未来漫长岁月中,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