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菲斯没有打断阿尔斯那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的控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这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愤怒与痛苦如洪流般倾泻而出,他的心,也一点点沉入深渊。
他从未想过,与阿尔斯的重逢会是这般模样。
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旧日同窗的拥抱,没有并肩而立的默契。
只有血泪、恨意和一个被世界碾碎后又从灰烬中爬起的亡魂。
其实,艾菲斯对贵族的所作所为并非完全无知。
在米卡冒险队时,那些随行的平民队员,说抛弃就抛弃,毫不留情,连一丝生路都不曾留下,事后也从未流露过半分悔意或自责,仿佛他们的性命轻如尘埃。
而在罗德兰特的队伍中,即便是三阶魔法师,拥有不俗的实力与地位,也同样随时可能被当作弃子舍弃——在那里,除了贵族之外,没有人是真正不可替代的,忠诚与贡献在利益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正如阿尔斯所说,贵族对待下属,就如同对待一支燃尽的火把——一旦失去价值,便毫不犹豫地抛入泥泞,连灰烬都无人拾起。过去的艾菲斯并非不知,只是选择不去深想。
毕竟,那些是其他贵族的领民,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甚至在冒险中,这些贵族队伍的人员削弱对艾菲斯而言是件好事,他身为男爵的非继承子嗣,虽无权势,却也未曾真正跌入底层,因而从未切身感受过那种被践踏的绝望。
可如今,阿尔斯的控诉像一记重锤,击碎了他长久以来的漠然。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他曾视而不见的平民命运,才惊觉自己虽非权贵核心,却仍站在高处俯视着深渊。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所谓贵族的荣光背后,竟藏着如此冰冷的残酷。
“但……”艾菲斯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微弱,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他想辩解,想为自己的出身挽回一丝尊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母的身影——他们仁厚、公正,善待领民,从未苛责仆从。他喃喃道:“不是所有贵族都像他们那样……我的父母,他们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动摇,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哥哥阿尔顿还有大嫂艾卡丝的身影随机浮现,他们对底层也丝毫不抱有同情心,即便是在霍曼家忠心耿耿服务了十多年的年迈管家,也难逃冷酷的对待。
他们不正是贵族权力与傲慢的化身吗?他们所做的,与米卡、罗德兰特之流,真的有本质不同吗?
艾菲斯的嘴唇微微颤抖,辩解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并非如此”这样坚定的话。
阿尔斯却笑了,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你只是不了解。”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一部分’?不,艾菲斯……那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你家族只是个小小男爵,连觐见国王都没有资格。你没见过那些真正掌握权力的高级贵族——他们在宴会上用活人喂兽,拿平民的性命当赌注,把忠诚当作笑话!”
他逼近一步,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你能保证,当一个小小的男爵一步步爬上子爵、侯爵、伯爵,甚至公爵之位时,他们仍能保持初心,一如既往地善待下属吗?如今的仁慈,仅仅是因为权力尚小,尚不足以肆意妄为——他们不是不愿作恶,只是还未拥有作恶的资格罢了。”
阿尔斯猛地抬手指向天空,仿佛要戳破那层笼罩王国的虚伪幕布:
“这些贵族本身,就是恶!而我……就是要亲手把他们,全部烧成灰烬!”
艾菲斯沉默地听着阿尔斯的控诉,内心翻涌如潮,他本该反驳,本该坚持成长学习中所灌输的贵族价值观,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也做过底层冒险者,风餐露宿,为一口干粮与人争抢;他也目睹了战争之中平民如蝼蚁般流离失所,而高高在上的贵族却轻笑着举杯宴饮,视人命如草芥,这些画面此刻一一浮现,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找不到理由去否定阿尔斯所说的真相。
艾菲斯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以平民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即便他曾身为冒险者风餐露宿,后来又成为魔法师协的成员,他的目光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俯视着那些挣扎求生的普通人,将他们的苦难视为理所当然的背景。
若不是今日阿尔斯的怒吼撕开了他内心的盲区,或许他一生都会以为:贵族的冷漠、权力的傲慢、对底层的漠视,不过是世界本该如此的秩序。
就在他陷入挣扎与沉默的瞬间,阿尔斯的声音撕裂了寂静,猛然将艾菲斯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住手!”
艾菲斯心头猛然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向侧方翻滚,寒光擦着他的衣袖掠过,肩头一凉,布料应声裂开一道深痕——差之毫厘,便是致命一击。
是刺客!而且是赤炎同盟中那个曾一度消失踪迹的杀手!
艾菲斯心中一沉,他方才深陷于阿尔斯的话语之中,思绪纷乱,几乎完全忽略了周遭的动静。
可即便如此,竟也未能察觉此人接近?此人竟能在毫无气息波动、毫无落叶惊响的情况下悄然逼近至咫尺之距,刚刚若不是阿尔斯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了他,恐怕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早已命丧刺客的利刃之下。
艾菲斯呼吸微凝,目光死死锁定那黑袍身影,对方的隐匿手段已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影子本身在移动,绝非普通刺客可比。
刚刚那刺客在挥刃落空的瞬间,在艾菲斯侧身躲过致命一击的同时,艾菲斯看到兜帽下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黑袍刺客悄然退至阿尔斯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收起手中的利刃,表示没有再进行攻击的意思。
“对不起,艾菲斯……”阿尔斯的声音低沉而决绝,像夜风中一缕即将熄灭的余烬,“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艾菲斯一眼,转身迈入幽深的林影,黑袍刺客迟疑一瞬,临行前回头望来,随即,他紧随阿尔斯而去。
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艾菲斯伫立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拂过林梢,带起枯叶轻响,四野归于沉寂,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如尘,洒落在无垠天幕,冷冽而遥远。
他的目光在星河间游移,仿佛在寻找某个熟悉的痕迹。
良久,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你……居然也在那里吗?莱卡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