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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妙,你和你父亲有什么想法吗?”李弥称呼着冯珪的表字,身子因急切而微微探前。方才是过于粗心,他现在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既然带着武士和消息赶赴,肯定是有什么打算的。

“原本此事,理应由舅氏做主。但是父亲命我来之前,确实特意叮嘱过,倘若没有万全之策的话。我们‘礼贤坞’不惮担下天大的干系,替你把罪愆遮掩掉!”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下,冯珪微微一笑,抗声答道。他之所以沉默这么久,就是故意让对方着急半晌,然后主动来恳求。

“冯公仗义,不愧是‘尊亲崇礼之坞’!”一直盘旋在张轨等人面前的莫亥,闻言连连叫好,几步窜到了中间。悄然的听众们也低声议论,无论是具体要怎么做,光这份雪中送炭的仁义,就值得感恩戴德了。

“只是不知道,如何掩盖?”李弥心中微动,紧张追问。

“金蝉脱壳,简单至极!”冯珪先是笑着踱了几步,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然后才缓缓解释道:“何固现在唯一的证据,就是犯罪军士的家人,两位‘滞留’于此的征君,还有那群兵士。我刚问了看守,说兵士们关得严密,不足为虑。把他们蒙着眼睛,拉回去原处放了,一了百了。”

“这倒简单。”李弥皱着剑眉点点头。

“关键还是在于罪家和征君,只要把他们给处理干净,到时候何固真带了大队人马前来。你们尽管敞开大门、笑脸相迎,让他搜个仔仔细细,终究是一无所获。咱们毕竟是世族,找几个亲近的坞主联名状告,县令也只能宁事息人、不了了之。”说到此时,冯珪脸有傲色。

“怎么处理?他们毕竟无辜。”脑筋粗大的姚放,闻言打了一个寒颤,自然是想歪到别处去了。他还以为所谓的“处理干净”,是要杀之以绝后患,想想十分不忍。

张轨等人闻言,也是脸色一变。

“老羌你瞎担心什么,冯郎不是说得清楚,由他们遮盖吗?听这个意思,便是把征君和罪家遣送过去安顿。”反而是貌似五大三粗的邱善更灵活,推了把紧张兮兮的搭档。

“正是!我带了看押的人手前来,就是为了把他们带过去。到时候何固费劲心力来寻,却是羚羊挂角,浑无踪迹。事后征君自会礼送出境,而那户犯罪军士之家,则放心由我等照顾就是。不知道舅父意下如何?”冯珪乐颠颠得把话说完,回望上首。

“有几分道理!”话虽至此,李弥仍有顾虑。

“不失为一个办法。”面对坞主询问的眼神,邱善说道。

“可保万无一失!”莫亥紧跟着道。

张轨和皇甫方回对视苦笑,他们现在还真是命不由己。

“可是有人偷偷与官府报讯,倘若到时候他站出来作证,岂不也是麻烦?此事不查清,着实不能安枕。”在大家的关注点都转移的时候,李弥还保持有冷静的头脑,没有因为忧虑过甚而有路就钻。他边说边打量着张轨等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的舅父啊!你可是行侠市井、聚啸山林的当世英豪,怎么还被一个无名之辈给吓怕了呢?我父亲自会联络方坞主、郑坞主等,他们的子弟都在郡县中为吏,只要搜不到罪家和军士在此,谁能空口无凭得告倒你?”冯珪有些急了,忍不住冲前两步,失去了方才镇定自若的翩翩风度。

“呵呵。”李弥意犹未解,看到这个故作老成、破绽已现的青年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猝然反问道:“汝父肯思虑得这么周详,可也费了不少力气吧?不知道我这个临危之人,该怎样酬劳呢?”

“嘿,嘿嘿,舅父说得哪里话。咱历来是休戚与共,这都是应该做的。”冯珪脸色微红,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毕竟是第一次行此大事,被点破后难免有点心怯。顿了顿神,他继续说道:“只是要坞中近来开销甚大,要供养多出来的几口人,还得舅父出把力。”

“哦~”邱善哼哼几声,拖长了语调。

“汉人就是有话不直、遮掩婉转。”姚放摇摇头,心中暗想。

“只要二十户田客就行,绝无虚言!”看到众人的语调变了,冯珪再度慌了神,赶忙伸出手指比划道。他毕竟是十七岁而已,方才强自镇定了许久,如今怕索要不得,也顾不上伪装了。只是一开口就要坞中一成多的田客数,胃口还真是不小,何况高军士家明明是去充当劳力,哪来的负担。

“凉州有这等习俗吗?”张轨揶揄道。

“并不多见。”皇甫方回一唱一和。

李弥叹了口气,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感到微微失望,没想到亲友之情还是及不上实际利益。想到这,他又自嘲得笑了笑,各坞联姻本就是为了权益互保,这岂不是求仁得仁吗?不过他还是故意沉默了许久,以此冷落正急迫等候的冯珪,后者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通红。

“汝家甘冒这等风险,赶着过来通知防备,有所报答也是应该之事。我不会吝惜这区区二十户的田客,而薄待了自家亲朋的,届时一同遣送过去。不过嘛。”保持缄默的李弥,终于开口承诺道。在这魏晋之际,粮食就是金银,人力即是财力,但是考虑到对方的付出,他还是得拿出诚意。

“是,不过什么?”冯珪暗松一口气,不迭问道。

“张征君这几位,其实都是我请来的贵客,并不能以常人来看待。他们的行止,理应由他们自己来决定,我李弥绝不勉强。”万万没想到,李弥是给出了这个补充,众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怎么可以?”冯珪疾言阻止。

“李坞主!”张轨连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好。

“士彦,且听我的,你不要推脱!我李某人出身非贵、报国无门,只好平日里以侠义自诩,只做扶弱锄强之事,却不为恃势欺人之举。”李弥料到此反应,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们是女几山人,我则是双泉坞主,古人有高山流水之逢,我们则是碧山清泉之会,交情无垢且淳然。难道有山困住泉、泉淹没山的道理?请你们来是权宜之计,现在诸事已了,且当自去。”

“山泉之交?”张轨既是欣喜,又是感佩。

“是啊!你张士彦初次造访,并且是被我携裹而来的,却在我安排的榻上畅快酣睡、声震如雷,毫不怀疑之意,可见赤诚之心。那么我这个身为东道主的,当然也该陈恳相待,岂能有遇到危险就强留的道理?”李弥回忆着上次的趣事,拈着胡须呵呵而笑。

“谬赞了!”心知其非的张轨,不由得大惭。

“坞主真是爽朗豪杰!”皇甫方回顺着话头,抱拳谢道。

“可是,万一他们泄露了消息?”负责看守的莫亥,慌张阻拦。

“莫亥,你说的是甚么话!这些日子咱们有目共睹,两位征君和他们的僮仆,皆是极重信义之人。我信赖他们这群客人,难道还有人要怀疑吗?”李弥神色凛然,略有几分怒气。

在怒目威慑之下,莫亥只好心有不甘得低下头去,不敢再多作言语。其实别说是他,就算是邱善、姚放之辈,心中也觉得即便张轨等并非小人,可在眼下这么关键的时刻放人,岂不是平添风险?只是坞主既然说得干脆,他们微微呢喃几句,不作无谓的抗议。

“舅父,舅父啊!”冯珪有些畏缩胆怯,可还是挣扎着把话说了出来,尴尬得对李弥和张轨挤出笑容:“家父临行前特意叮嘱了,一定要把二位征君请上门,让我等好生招待几日。万望成全!”

“请我们?”张轨一头雾水,感到莫名其妙。

“冯公何时对征君这么感兴趣了?他比我距离女几山更近,这么多年却从没有去拜访过,请贵客去有什么好说的?我会把田户送去,此事就作罢了吧。”李弥是个挥霍家财的浪荡游侠没错,但却并不傻。他从对方刻意遮掩的表情之中,敏锐地感觉到有蹊跷之处。

“不不不。舅父,这是家父特意让我办到的,还真不能作罢。说是因为我年将及冠,要多交结几个名士君子,对未来入仕大有裨益。”冯珪脸上显露出几分诚恳,客客气气对张轨行了个礼,又追加道:“倘若叔父觉得困难,不妨将田客之数减半,但请邀得征君前去。”

张轨脸皮抽搐,感觉自己像被人标价似的,很不开心。

“哈!我李弥是何等人物,还要把征君的自由当做货物,和你讨价还价吗?你就凭这个态度,还想邀请贵客?”李弥很是不满意得挥了挥手,几乎是指着鼻子斥责道。冯珪这原因说得倒是清晰有理,可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而且对方的态度也十分不当。

“岂敢,岂敢!”冯珪讨好得笑着,连连摆手道。

“嘿,二位征君值得上十户,不知我等却又值得几户?不妨我等去走一遭,就算一人只抵得上一户之数,也可以替坞主省点,何如?”身为坞中首将的邱善,带着些许不满,打趣调侃道。

“与子偕行!”姚放答得言简意赅。

“不必,不必!”甭管是真是假,冯珪赶忙拒绝道。

“冯郎君,我们都是志在山野、不乐仕途的人,只是承蒙陛下殷勤征召,不敢不入洛面见。你要是对仕宦有兴趣的话,不妨与乡党之中的贵人结交,岂不胜于我等百倍?”皇甫方回充当着和事佬,客气劝道。但他也觉得奇怪,自己和张轨的名声都很浅薄,当下也没有任何官职,对方何故这般属意。

“有事归城,耽搁不得。”张轨拒绝得更加简单。

“这。”冯珪挠了挠头,还是不肯放弃。

“好啦,好啦!总之我明日清晨,就亲自礼送征君到相识处,以尽主客之礼。至于他们入城后肯不肯去‘礼贤坞’盘桓,就要看你们的诚意是否打动了。”身为长辈的李弥,拍板决定了此事,笑着对张轨道:“如此,便不再挽留诸位,今夜可作别离之宴!”

“是啊!‘且尽杯中酒,再作一夜欢’。”张轨奉杯祝道。

“可是,何固正在集结军队。”一名坞豪依然忧心忡忡。

“怕什么?臻妙说得很清楚,何固两日后才会过来。况且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法,难道枯坐在此忧复忧,挥霍这大好月色吗?”李弥漫不经心得挥挥手,招呼手下替自己斟酒。许多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匆忙商量了这么久,早已经是白日西匿、皎月在空。

“正该如此!”邱黑塔大笑着端起酒杯,鲸吸而下。

其他人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随着气氛的逐渐恢复,也都融入了欢快的夜宴之中。思量着坞主、坞豪们的以诚相待,又想到马上就可以归城,张轨等人也不辞酒量,很快就喝得烂醉如泥。

“臻妙,嫌我招待的不好吗?”醉意之中,李弥瞥了眼佯怒道。

“哪里,只是我一贯不善于饮酒。”坐在人群中的冯珪,原本好似胡僧入定一般,只顾闷头饱腹,闻听道这声责问,才不好意思得添了酒,道:“许久未来舅氏处叨扰,今日我也舍命相陪,饮他个不醉不归!”

“这样才是!”李弥转怒为喜,遥敬而饮。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转眼已是戌时过半,宾主尽欢。众人扶着残醉,分别告辞散去,就连李弥都是由左右僮仆扶着,才迷迷糊糊得躺上榻去。张轨等人则有莫亥和郑、卫二僮专程照看,满嘴嘟囔着酒话回到了住处。还走在半路上,他就闭眼打起了酒鼾,惹得旁人不住偷笑。

服侍好二君歇息后,郑律和卫仪从房间搬出来两个简易的竹榻,在中厅安顿好准备睡下。他们自然没有参与饮酒,躺着又清醒地聊了半晌,都对主人家放人的举动赞叹有加。熬到了“寂寂人定初”的亥时,他们给房间里分别端去醒酒的热水后,也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有轻轻摇动的声音,卫仪感觉到眼皮子一阵光亮,睁开又感到无比刺眼。他意识到不妙,慌忙躲闪着灯火,顺手抄起主家的佩剑,挣扎着要爬起身来防卫。他才堪堪半坐起,就感到脖子上一股子冰凉,原来是一把长剑横架过来,轻轻抵住了喉咙。他狐疑得向右打量,发现酣睡的郑律也刚刚被惊醒,直接被制在了榻上。

“勿惊!”来人轻嘘了一声,示意安其心。

“是你!”借着灯光,卫仪立刻认清了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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