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令！”县廨之中，百吏肃立，犹如一个小庙堂。
“好，好！”潘岳尴尬扭捏得笑着，穿过人丛站到中阶上。
按理说县令正式归来，理应获得重视。可是大家都忙着准备各项接待事宜，浑忘了还有这位空挂虚名的顶头上司，完全没人去搭理。一直等到四五日后，潘岳游山玩水的兴致都过去了，才不好意思得主动联系郡吏，说是自己许久不曾理事，询问要不要他亲临指示什么。对于这种不清不楚的表态，哪个人敢随便置喙？大伙都说全凭潘令自行做主。还是张轨二人好说歹说，劝他起码来县廨中露个面，这才有了今天早晨的全体集会。
中堂的各门窗大开，这是为了屋外众吏能够与会的需要。潘岳略带愧疚得挠了挠头，对着左右的大吏们干笑几声，迈步落了主座。主簿蒋玄缓步上前，将象征着一境权力的县令印信正式交还，然后敛容回到原位。对这件事，他是最漠不关心、情愿搁置的，即便几次街头碰到潘岳一行，他都远远扭头走开躲避，生怕要面对“共县县令已归城”这个事实。可是现在他不能再装聋作哑，必须将手里好不容易焐热的权力交出，心中的万般不舍可想而知。
“五个月不见，诸位劳苦！”潘岳毫无架子得赔笑道。
“潘令劳苦！”中堂里外，众口一词。
“我辈所做的，不过是微末琐碎的闲杂事，根本上不得台面，无劳费心。倒是潘令为了本县的政务，不辞辛苦长期奔波于郡中，为县中大小事宜和郡中苦苦交涉，这才是真正的柱石之功！据说你在王太守处，仍心系共县数万生灵，常常连夜审读各项涉及的民生文书，不愧为当代典范！”户曹史王绣一马当先，大言不惭得恭维道。这是他和蒋玄等人，紧急商量好的说辞。
“正是，正是！”几个佐吏轮番上阵，夸耀县令功绩。
“如周公吐哺，似召公匪宁！”蒋玄文绉绉得道。
即便见惯了这场景，张轨和皇甫方回仍然忍俊不禁、摇头苦笑。
“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潘岳先是一愣，差点想要否认，继而忽然明悟过来，开心得笑着谦虚道。所谓官场准则，最通用、最实在的无非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揭我过，我不说你非，大家心照不宣即可。既然对方摆出这个态度，他就大可以放下心理包袱，开怀大笑了。
接下来又闲聊了几句，无非是互相恭维云云。潘岳夸赞众人妥善理事、仁善抚民，算是默认了他不在的这五个多月里，蒋玄主导下的一切县吏行为，纵有不当之处，他也会帮着遮掩遮掩。至于对方嘛，则公认他的离开是承担使命、负重远行，并不是逃避繁杂的事务。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对了，接待洛下公卿的事准备得如何？”敷衍一通之后，潘岳转动着有神的秀目，询问起这个他最为关切的问题。这几日他仔细想了，洛阳来访者有很多是他昔日担任“司空掾”时的熟识，其中不乏在朝中说得上话的高官。倘若借此机会，尽地主之谊，叙离别之情，或可早日回京。
“还有些细节问题。”提到这，蒋玄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主要是不知诸位公卿的喜好。”匡胄拈着胡子道。
“这有何难。”潘岳嘿然一笑，仔仔细细询问起来。原来诸位吏员，仍然纠结于那些极其琐碎的问题，例如怎样安排食宿、口味清淡与否等。而潘岳长期混迹朝廷中枢，对于诸位公卿勋贵的喜好娴熟于心，问他恰恰是问对人了。在本县之中，唯有他能答得如此细密周详。
自魏晋以降，中央集权加剧，任何想要“仕进”的地方官吏，都精熟于此道。他们不会去在乎怎样把百姓治理好，亦或是为各种赋役、牢狱之事忧劳，因为这些都是无法衡量尺度的“政绩”，对他们的名声或许有帮助，对他们的仕途却毫无助益。他们当的是频繁调动的流官，个个都眼巴巴得指望着早点去中枢享福，对地方上的任职都敷衍漠然，无恒产者无恒心。实际公事干得好坏，压根就没法被客观判断，其实只在于上官的口中臧否，所以只要过得去就行。
是故为官之术，在于揣摩上官之心。遇上喜爱饮酒歌舞的，则再不耐饮也花时间举杯高歌、佯装至乐。遇上喜欢游山玩水的，则即便身体虚弱也不辞劳苦、陪伴登临。总之一句话，对症下药、量体裁衣。潘岳作为担任过“司空掾属”这种高级上吏的人才，曾和那群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中枢吏员称兄道弟，当然极其精通于此道。他一一指出到来者的兴趣和喜好，分派对应的县吏为之安排各类行程食宿，安排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此举令诸位县吏们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位懒散避事的潘县令，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才能，难怪其深得洛阳高官推许。这还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任何人都有可取之处。
“话说回来，最为重要的人物，依旧是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张华。他们的官位最尊，且都深得当今天子的赏识，是绝不可怠慢的。”说完一通后，潘岳又沉吟半晌，继续做重点突破：“荀勖此人，一贯以风流自诩，颇爱酒色歌舞。咱们这小县的粗鄙女乐，他必然是瞧不上的。至于直接去洛阳找些来，却都是他尝腻了的口味，难免又会让其失望。要速速去东边的邻近大郡，寻些可意的燕赵女子以充陈，必能令其满意。此事需要认真抓紧，蒋主簿、匡功曹，还须你们亲自去办，最为稳妥。”
“我会立即去办。”匡胄点点头，接过这个差事。
“吾家中多有歌伎，当择优献上。”满脸疲惫的李鲂，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自从上次的事件之后，他们父子的言行收敛了很多，不过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畏惧。痛定思痛之后，他们认真反思，觉得依然是自身的靠山不牢，才导致那日的羞辱。因此当下讨好权贵的机会，他想要抓住。
“那我供些奴仆侍婢。”王绣也连忙抢着道。
众人纷纷表态，愿意替县中分忧，不在话下。
“还须多买些上好的寒食散，荀监喜欢。”潘岳又叮嘱道。
“潘令放心，我自省得。”匡胄一脸严肃，郑重点头。
接触过“天上人”的潘岳，继续高调得作接待指导。
县廨肃穆之地，官吏抚民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却在谈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让张轨既是感慨又是无奈。而身边的那些人，诸位大大小小的县吏，一个个郑重其事得参与讨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头等要事，反倒让沉默不语的他显得格格不入。想到这，他忍不住悄悄向皇甫方回抱怨了几句。
“士彦你啊，怎么还是那副模样。”皇甫方回闻言失笑。
“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张轨顿感不悦。
“那你觉得，他们该准备些什么？”皇甫方回反问道。
“应该考虑怎样做好民生事宜。”张轨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试图说服对方：“难得有朝廷要员来巡视，岂会是几顿酒食就能打发的？他们肯定会视察本县的风土人情如何，视察本地民情，看看有无冤案。比方说那些无辜的士家，呼冤之声彻地，怎能置之不理。”
“你果然还是想着这回事！”皇甫方回嘿嘿直笑。
“不应该吗？”张轨反诘，不喜欢这种口气。
“士彦，你就放弃那些幻想吧。当今之世，压根没几个人会在乎这些，他们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只要此行玩得舒坦，对本郡本县的评价定然只有赞美。倘若没有尽兴，即便做得再好也会寻本县麻烦。他们这么做，虽然不算君子，却是对的。”皇甫方回低声劝说，伸手示意对方冷静。
“呼！”张轨一脸不悦得拂开好友，很不开心。
“确如皇甫录事所言。”薛琛轻声劝说道。
张轨心中烦闷，扭头并不答话。
“门督古直清正，惜哉难获用于今世。”秦璧含笑评价道。
几人躲在侧角讨论片刻，众吏的话题又转移了。
“据说中书令张华博闻强记、王佐之才，深得当今天子所推崇，甚至私下里比中书监还受器重。对于此人，潘令似乎还没有谈及，需要做些什么应对吗？”蒋玄一一记住方才谈及的要点，此刻忽然指出道。本朝的中书省，沿袭魏文帝曹丕创立的制度，主官是中书监，次官才是中书令。
“牧，目下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此人只爱好书籍文牍，给他那些破烂竹简就足矣，酒色之类的他并不喜欢。要是非要说的话，不妨去搜罗点本地的冷僻典籍、珍奇古物，送给他必然欢喜。”潘岳谈得兴起，差点脱口而出。还好他理智尚存，马上克制住改了口。
牧羊粗疏之徒，北鄙荒远之人，这才是潘岳想要说的原话。这位中书令张华，虽然也是出自官宦世家，却世代清贫没积攒什么家财，年少时长期放羊为生。张华因才名成为司马昭的僚属后，的确以无人可及的政治才能迅速升迁，后来又得到司马炎的特别眷顾，成为后者的心腹之一。然而这个人私底下保持清简朴素的生活方式，甚至都不怎么参与同僚的饮宴聚会，闲暇时只喜欢闭门读书、撰写文章，自然获得“怪人”的评价。
对于张华这种毫不懂生活乐趣的人，潘岳和所有的同僚一样，都是暗中抱着轻蔑态度的。他们觉得是前者的出身寒微，所以不懂得“高雅”的乐趣，每每嘲笑不已。他们常说难怪张华再怎么才华横溢，依然要屈身于荀勖之下充当副手，毕竟这是个无人可亲的怪人嘛！只是顾虑到对方的身份，潘岳才没有口出妄言，一语带过便是。
刚才潘岳的评价，本是他的一时无心之言，却让张轨听得来了兴趣。后者连忙询问左右，这位和自己同姓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物，粗略了解后不禁欣然神往，觉得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当世好官。等得知张华是汉初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时，他想到了前世作为“张敖”所常见到的那位奇才谋士，心中又多了几分亲近感。这时候他又想起对荀勖的形容，二者同在中书省为官，为人作风却截然相反，好似是清浊分明的泾水渭河。
“士彦！”恰在此时，潘岳忽然喊道。
“潘令有何吩咐？”张轨拱拱手，慢悠悠得回应道。
“我在汲郡之时，观摩了大郡的人物风貌，深有感触。诸位可曾知道，本县和郡城的最大差距何在？”潘岳呵呵一笑，没有急于发令，而是细细阐述道：“不在其他，而在于景色氛围！在那些名都大城之中，普遍栽满了各种花卉，例如桃李、芍药，自然显得有都邑风范。”
“哦！”蒋玄拖长了语调，率先作欣然恍悟状。
“原来如此！”众吏反应过来，个个点头不已、假笑作态。
“正因为如此，本令决意效仿郡城的先进经验，在共县之中遍栽花卉，以妆点城市风貌。县中会尽量提供财帛，王户曹负责带人去采买，张门督负责率兵去栽种，十日之内必须办妥，让官道之上桃李开遍。这样的话，待到洛下公卿前来，必能欣赏到本县桃李灼灼的怡人景色。于万花丛中饮宴作乐，岂不妙哉？”潘岳咧嘴摸着短须，为自己的聪明主意骄傲不已。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张轨算是彻底绝望了，极其后悔把这位没事找事的县令邀来理事，早知道还不如让其优哉游哉、置身事外呢。从早就不多的府库中掏钱，专门去做这种空虚无用的面子工程，亏这位县令想得出来！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忍不住要指出来。
“潘令，这个时节，桃李早不开花了！”张轨提醒道。
“额，啊？”潘岳的顿时笑容僵住，他还真忘了这层。
“不如栽种桂树！”不少县吏开始偷笑，倒是那位金仓贼曹史韩霁，一脸正经得顺着话题，高声替县令分忧：“时值九月，桂花正是欲放之时。小人的乡里左右，栽种桂树的本就不少，就近挪种也极其方便。只是仓促之间，从乡民那里收购的价格，恐怕不低。”
“甚好，甚好，就这么办！”潘岳如蒙大赦，立即拍板决定。
“潘令，府库实在是不充裕了。”主记室史鲍融又道。
“那就从大户那里去借，大不了豁免今后几年的赋税，亦或是做些减免。这可是事关朝廷颜面的大事情，决不能鼠目寸光、等闲视之，要妥善去办好！”潘令板起脸色，厉声呵斥道。他一心想要尽快离开，才不管未来的共县如何善后，只要眼下凑齐了就好。
“是！”鲍融叹了口气，其他人也没有再作反驳。
“栽种桃李，是因为它们能结出果实实用，民生可以稍微改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是自古以来的浅显道理。为了临时的迎接，做些纯粹的形式有何益？”思前想后，张轨摇头不止，在心中暗暗道。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也懒得再去争辩。
众人又商谈了一些琐事后，潘岳伸了个懒腰，宣布他今日的理事到此结束。接着他便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回屋中休息去也。众吏三五成群得散了，有的还在偷偷嘲弄县令的滑稽可笑，有的则感慨接待的任务重要。至于张轨，与同伴归到自己屋内，心情不佳、溢于言表。
“门督可知，韩霁为何那么积极献策？”薛琛挤眉弄眼。
“不知。”张轨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摇了摇头。
“因为潘岳身边，都是他的耳目。你可曾记得，他的那些僮仆侍女，有许多都是韩霁所提供的？这笔投资，眼下就发挥了作用。”薛琛席地而坐，嘿嘿笑道：“人们常说，每个大臣身边的车夫、僮仆，都比其属下官员消息灵通百倍，这话所言非虚。潘岳有这份心思，早就暴露在日常的言行里，传到了韩霁的耳中。所以这段时间，他紧急在周边郡县低价收购桂树，等的就是今天。除了他之外，还有不少人得到风声，这次可以大赚官府的钱。”
“原来是这样！”张轨唯有苦笑。
“正如易经所说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为官者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手底下的人百般揣摩。不光是县吏会这样对付各级上官，乃至于僮仆婢女也会这么对付官吏主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今日的这些事，看似件件毫不相关，然而从根源上来说都是一样的，即‘媚上’所造成。”秦璧为好友细细补充道。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牛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这句民谚，也是一样的道理。地方上的风气如何，皆是受朝中勋贵的喜好所影响，一层一层上行下效，不得不这样而已。”就连一贯闲散的皇甫方回，亦高声赞同道。
“我倒不介意这些，反正都是县中的决定。”张轨喟然叹了口气，再度摇了摇头，环顾好友们说道：“可就是不理解，共县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吏，怎么可以在县廨这等场所公然谈论这些丑事，竟无一人会心生愧疚呢？而潘岳堂堂县令，作为牧守一方的百里之长，难得登堂理事，竟没有一句涉及民生的话语，只关心自己的升迁，这难道不可笑吗？”
“并不可笑。”皇甫方回迅速否认道。
“哦？”张轨满脸无奈，静待下文。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甫方回简单说道。
“什么意思？”张轨似有所悟，却不愿面对现实。
“早就听说，当今天子在会见公卿朝臣时，从不谈论什么经国远图，唯说些平常的欢娱乐事，这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对于后汉、曹魏沿袭下来的苛政，无论是士家还是田客，朝廷都懒于制定新的法则去替代，只安于现状、得过且过。正因为如此，近几年起用的都是勋贵子弟，崇尚的都是清谈虚无，这是‘城中好高髻’的典型例证。”皇甫方回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得劝道：“大晋的时局，起码从当下来说，是绝不可能有所作为的。士彦，你又何苦以清白之身入局，去淌这漫无边际的浑水？”
薛琛、秦璧保持沉默、直视张轨，虽未说话，态度却很明确。
“唉！”张轨满脸不甘，千言万语噎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