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无端的心悸,非但没有如行止所预期的那般,在漫长的静坐中逐渐消弭,反而如同深扎在神心土壤中的一枚顽固执拗的种子,在无声无息间,悄然萌发,伸展出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视的根系。
它不再仅仅是打坐时的干扰,而是开始渗透进他每一个凝神的瞬间。当他意图调动神力,梳理某条略显紊乱的星辰轨迹时,那悸动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如同琴弦上跳出的一声杂音,打断他行云流水般的操控;当他将神识沉入三界,聆听万物之息时,那悸动又会化作一种奇异的“静默”,在他感知的某个模糊区域,形成一片空洞的回响,仿佛那里本应有某种熟悉的共鸣,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
这感觉,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猜测,而是变成了某种确凿的、持续存在的“缺失感”。
行止再次于殿宇中央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周身并无光华流转,气息沉静如深渊。他决定不再漫无目的地搜寻,而是将全部的神识收敛,如同最精密的丝线,回溯自身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轨迹,试图从自身的因果根源上,找出这“缺失”的真相。
神心如同最澄澈的明镜,映照出过往的万千画面。从天地初开时的蒙昧,到神族鼎盛的辉煌,再到同袍逐一陨落的悲寂……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不久之前——灵界碧苍王沈璃,那道如火般闯入他沉寂世界的身影。
逃婚时那带着倔强与决然的背影;墟天渊中并肩作战时那毫不退缩的锋芒;与他争执时那不甘示弱的瞪视;还有……在他神力失控、身受重伤时,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担忧。
画面至此,行止的神心微微一滞。
他“看”到了自己与她之间,那几条原本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因果丝线。因那场未成的婚约,因墟天渊中的生死与共,这几条丝线曾短暂地明亮过,闪烁着不稳定的光。按照常理,随着时间流逝,沈璃坠凡,各自轨迹分离,这些因果线应当逐渐黯淡、直至彻底隐匿于命运的长河之中。
然而此刻,在他以自身本源神力进行内观回溯时,他惊异地发现,那几条本该黯淡的因果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异常活跃!
它们没有遵循既定的轨迹延伸向沈璃坠凡后可能所在的方位,而是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在他自身庞大的因果脉络中,纠缠、盘绕,最终指向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感知的“尽头”。那尽头并非空白,而是被一种温暖却混沌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雾”所笼罩。这“生机之雾”阻隔了他的进一步探查,也屏蔽了天机对这部分的映照。
正是这团“雾”,在持续不断地牵引着他的神心,引发那莫名的悸动。
行止缓缓睁开双眼,清冷的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凝重之色。
这绝非寻常。
沈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何等强大的力量,或是何等特殊的“存在”,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直接作用于他这位上古神只的因果根本,并且巧妙地避开了天道的直接监察?
他想起了沈璃的身份。继承了凤凰涅盘之力的灵界王者,血脉尊贵,力量强横。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能产生如此奇异的效果。除非……她在凡间遇到了远超预估的机遇,或是……触及了某种连他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关乎生命本源的禁忌。
一丝极淡的,却无比清晰的忧虑,如同初春时节,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开始在他完美无瑕、坚若玄冰的神心上,侵蚀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裂痕并非源于外力攻击,而是来自内部,来自那份被强行勾起、却又无法确切把握的牵挂。
他恪守神职,万载孤寂,本以为早已将“私心”二字彻底剥离。沈璃逃婚,他未曾阻拦;她坠凡失踪,他未曾寻觅。这一切,都符合天道规则,符合他作为规则维系者的身份。他告诉自己,那是她的选择,她的劫数。
可如今,这持续不断的悸动,这纠缠于自身因果的异象,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事情,早已脱离了“与他无关”的范畴。
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是沈璃与某种未知因素结合后产生的“结果”,已经与他行止,产生了无法分割、深刻至极的联系。这联系之强,甚至能穿透天外天的屏障,直接扰动他的神心。
他不能再以“静观其变”来自欺欺人了。
放任不管,不仅这悸动不会平息,更可能因为这未知的变数,导致更大范围的天机紊乱。于公,他身为神君,有责任查明并处理任何可能影响三界平衡的异常;于私……那缕萦绕不去的忧虑,那冰面上逐渐扩大的裂痕,都在驱使着他,必须去弄清楚。
他必须知道,沈璃究竟如何了。
他必须找到,那团“生机之雾”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直面,这份已然无法忽视的、源于他自身神心深处的牵动。
行止站起身,素白的长袍无风自动。他踱步至殿外石台的边缘,再次俯瞰那浩瀚星图。目光却不再如往日般包容万物、漠然无情,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扫过星图中代表凡间的那些密集光点。
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但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方向——那源于自身因果的牵引,那团温暖而混沌的生机之雾。
天外天的气息依旧冰冷寂寥,玉磬之声依旧规律悠扬。然而,在这位亘古不变的神君心中,一场源于“因果难寻”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平静的止水之下,暗流汹涌,只为那下落不明的凤凰,只为那纠缠于心的谜团。
神心动,则风云起。寻找她的旅程,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刻,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