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也知,方才那番“实用之学”的展示,虽得了安王妃与几位务实夫人的青眼,却也必然触动了某些以风雅清高自居之人的神经。
她刚重新落座,一道带着几分娇纵与冷意的声音便清晰地响起,打破了园中尚算和谐的气氛。
“谢夫人倒是巧舌如簧,将这等商贾匠人之事,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安静坐在安王妃身侧的福慧公主,终于抬起了眼眸,目光直直落在温禾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温禾不理解的敌意。
她纤长的手指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羊脂玉镯,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谢侍郎乃朝廷栋梁,清流之臣,谢夫人身为官眷,不思如何修身养性、辅佐夫君,反倒终日汲汲于锱铢之利,操持这等贱业,岂不惹人非议,平白带累了谢侍郎的清名?”
福慧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砸在每个人的耳中。
她这话一出,方才那几个在厅中便对温禾语带试探的夫人,如承恩公府二夫人等人,脸上立刻露出了附和与看好戏的神情。
承恩公府二夫人更是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声音不大不小地添油加醋:“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我等这样的人家,终究还是要以清誉为重。整日与铜臭为伍,确实……有失身份。”
镇国公夫人方才虽对点心有兴趣,此刻在公主明确表态后,也微微蹙眉,带着几分疏离开口道:“谢夫人,公主殿下也是一片好意提醒。女子终究还是应以德行为先,这经营之事,交由下人便是,何须亲自沾染?”
一时间,好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都聚焦在温禾身上,带着怜悯、嘲讽或纯粹的审视。
杨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开口维护,温禾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递过一个“请师娘放心”的眼神。
她缓缓站起身,面向福慧公主的方向,再次行了一礼,姿态依旧从容不迫,面上并无半分被羞辱的恼怒或惶恐。
她目光清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公主殿下金玉之言,臣妇谨记。然,臣妇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王妃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开口道:“但说无妨。”
“谢王妃娘娘。”温禾谢过,这才不疾不徐地看向福慧公主,以及那些面露讥诮的夫人,“公主殿下提及‘士农工商’,臣妇不敢或忘。然,《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本’从何来?农人耕种,得五谷以充饥肠;工匠制作,成器物以利民生;商人流通,致货殖以丰物用。此四者,犹如人之四肢,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共撑社稷。”
她微微一顿,见众人皆在聆听,继续道:“臣妇所为,不敢言大,不过是尽己所能,让田地产出更多粮棉,让巧手制成更美衣物,让南北货殖得以流通。殿下可知,臣妇献上的田庄技艺,可让多少百姓冬日免于饥馑?酒坊酒楼所纳之税,可充多少军饷国用?工坊所雇之女工,可让多少贫寒之家得以温饱?”
她的声音不高,却句句落在实处:“‘通商工之业,致物尽其用,便百姓之需’,此乃圣人之训。臣妇以为,让物产尽其用,让百姓得实惠,方是真正的‘德’与‘行’。若只空谈风月,鄙薄实务,任由物产滞涩,百姓困苦,岂非舍本逐末?至于清名……”
温禾轻轻抬眼,目光澄澈,“臣妇相信,夫君为官,清名在于勤政爱民、廉洁奉公;臣妇持家,清名在于勤俭务实、问心无愧。而非在于是否远离了这维系民生、创造价值的‘锱铢之利’。”
一番话语,引经据典,却又扎根于最朴实的民生经济,将“商”之地位提升到了“固邦本”的高度。
她没有直接反驳公主的指责,而是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德”与“行”、“清名”与“实务”的关系。
园中一片寂静。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夫人,脸上讥诮的笑容僵住了。
承恩公府二夫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督察院赵夫人率先击掌轻赞:“说得好!好一个‘通商工之业,便百姓之需’!谢夫人见识高远,心系民生,实在令我辈汗颜!”
温禾的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自家夫君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最喜勤政爱民、廉洁奉公且务实的官员。
镇国公府秦夫人也回过神来,她想起温禾方才那些精巧实用的点心和衣物,再对比公主空洞的指责,心中天平已然倾斜,语气缓和道:“谢夫人句句在理,是我想得狭隘了。这持家立业,本就不易,能惠泽旁人,更是善举。”
杨老夫人更是面露欣慰与骄傲,看着温禾,缓缓道:“禾儿此言,方是经世致用之道。老身活了这把年纪,深知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这份脚踏实地、惠泽乡里的仁心与实干。比起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无病呻吟的,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安王妃微微颔首,看着温禾的目光充满了赞赏:“谢夫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与胸襟,实在难得。陛下常言,民生多艰,需务实之臣。谢夫人虽为女子,却已走在许多须眉前面了。”
她这话,几乎是为温禾今日的言行定了性。
福慧公主没想到温禾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更没想到安王妃、杨老夫人乃至秦夫人、赵夫人都会如此明确地支持她。
她看着温禾站在那里,明明身份不及自己尊贵,却因那份从容与智慧,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让人无法忽视的光彩。
自己那番居高临下的指责,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精致的脸庞上掠过一丝难堪与愠怒,捏着玉镯的手指微微收紧,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温禾再次向出言维护的几位夫人敛衽一礼:“多谢王妃娘娘、杨老夫人、赵夫人、秦夫人谬赞。”
态度依旧谦和,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多波澜。
她知道,今日这一关,她算是过去了。
不仅过去了,她更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京城顶级的贵女圈中,树立了一个独特而坚韧的形象。
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她心中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