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言四起,人心惶惶
入秋后的第一场雾,比梅雨时节的水汽更沉。清晨时分,青溪镇被白茫茫的雾气裹着,镇外的楠竹林像浸在牛乳里,竹叶上的露珠坠着雾粒,坠得竹枝微微下垂。清砚站在竹亭外,指尖划过凝结的露珠,水珠顺着她泛着竹青色的指尖滚落,落在腐叶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她一夜未眠。昨夜苏文烬与陈三的对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她心里,让她连凝聚妖气滋养新竹的心思都没有。天刚蒙蒙亮,她就到了竹林边缘,望着雾气缭绕的青溪镇——镇口的牌坊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隐约能听到早起村民挑水的木桶碰撞声,还有学堂方向传来的、阿禾带着稚气的读书声。
这平和的景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清砚姐姐!”
阿禾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小姑娘背着布书包,手里攥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跑得脸颊通红。她跑到清砚面前,把红薯递过来:“林伯烤的,甜得很,你快尝尝!”
清砚接过红薯,指尖触到滚烫的薯皮,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却没驱散她心里的寒意。她看着阿禾额角的汗珠,轻声问:“今天学堂怎么这么早开门?”
“苏大人说要教我们背新的诗文,还说要讲除妖的故事呢!”阿禾咬了口红薯,甜汁沾在嘴角,“苏大人说,以前有地方闹妖,把村子都毁了,后来有位清官带着人除了妖,村民们才过上好日子。”
清砚捏着红薯的手指猛地收紧,薯皮被捏出几道印子。她强压着心里的波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苏大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妖都很狡猾,有的会变成长得好看的女子,骗走人的魂魄;有的会躲在树林里,晚上出来偷小孩。”阿禾说得认真,眼睛里带着点害怕,“不过苏大人说,他有办法除妖,让我们别担心。”
清砚的心沉了下去。苏文烬果然开始行动了,他先从孩子入手,用“除妖”的故事在他们心里埋下恐惧的种子——孩子的话最容易被当真,也最容易传得广。她抬手摸了摸阿禾的头,指尖的竹青色淡了些:“那些都是故事,青溪镇这么平和,哪来的妖?别听了几句就害怕。”
阿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黄纸:“对了,苏大人给每个人都发了这个,说戴在身上能防妖。”
清砚展开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用朱砂描过,边缘还沾着墨点。她凑近闻了闻,纸面上除了朱砂和墨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用来安神的艾草香——苏文烬倒还算“细心”,知道用艾草香让村民放下戒心,只把恐惧集中在“妖”上。
“快上课了,我先去学堂了!”阿禾把红薯核丢进草丛,背着书包跑进雾里,跑了几步还回头挥手,“清砚姐姐,晚上我再来找你玩!”
清砚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雾中,手里的黄纸被她捏得发皱。她把黄纸放在竹亭的石桌上,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妖气——妖气触到黄纸的瞬间,纸面上的符文就淡了些,艾草香也散了。这所谓的“防妖符”,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村民相信“妖”真的存在。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网。清砚沿着竹林里的小路往深处走,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周围竹子传递来的不安——她与这片楠竹林共生了一百三十年,竹子的枯荣、竹叶的颤动,她都能感知到。此刻,整片竹林都像被无形的手攥着,连风穿过竹叶的声音都带着紧绷。
走到竹林中段时,她停住了脚步。那里有几株去年刚长成的楠竹,竹身笔直,竹节分明,此刻却有几处竹皮被划开,露出里面淡青色的竹肉。划口很新,边缘还沾着泥土,像是被人用斧头或柴刀划的。
清砚蹲下身,指尖抚过划口。她能闻到划口上残留的、属于人类的汗味——不是村民的,村民砍竹都会提前跟她“打招呼”(其实是在竹林边念叨,她听到了就会避开),而且不会这么粗暴地划开竹身。这味道,带着点衙役们常有的、常年握刀的铁腥味。
是苏文烬的人。他们不仅要造“妖”的谣言,还要用被“妖”破坏的竹子,坐实“妖在竹林”的说法。
她站起身,抬头望着头顶的竹叶。阳光穿过叶缝,晃得她眼睛有些疼。她轻轻抬手,凝聚起妖气,顺着竹身往上走——妖气所过之处,被划开的竹皮慢慢合拢,淡青色的竹肉重新被竹皮覆盖,只留下几缕极淡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做完这些,她才转身往竹林外走。她得去镇上看看,苏文烬到底还布了什么局。
青溪镇的街道上,比往常热闹些,却也诡异些。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大多攥着苏文烬发的黄纸符,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清砚隐了身形,走在人群外,听着他们的议论。
“你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李屠户家的鸡丢了三只!”
“何止啊!王婆家的晒衣杆,好端端地断了,说是夜里看到个白影子在院子里晃!”
“苏大人说了,这就是妖干的!那妖躲在楠竹林里,晚上就出来害人!”
“可竹林里不是有‘竹君’吗?‘竹君’不是一直护着咱们镇吗?”
“谁说得准呢?说不定那‘竹君’就是妖变的!你看没人见过‘竹君’的真容,只知道她在竹林里,多吓人啊!”
议论声越来越杂,原本对“竹君”的敬重,渐渐被“妖”的恐惧取代。清砚站在街角,看着不远处的县衙——苏文烬穿着官袍,站在县衙门口,正跟几个村民说话。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个模糊的白影,说是有人看到的“妖”的样子。
“诸位乡亲,”苏文烬的声音不高,却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这妖一日不除,咱们青溪镇就一日不得安宁。我已经让人去请城里的道士了,等道士来了,咱们就去竹林除妖,还大家一个安稳日子。”
“苏大人英明!”
“全靠苏大人了!”
“要是能除了妖,咱们一定给苏大人立长生牌!”
村民们的声音里满是感激,没人注意到苏文烬眼底闪过的、一丝得意的光。清砚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竹叶扎着——这些村民,昨天还在为苏文烬疏通水渠、修缮学堂而感激,今天就因为几句谣言,忘了“竹君”守护他们几十年的恩情,甚至怀疑“竹君”是妖。
人心,果然比竹林里的雾气还难辨。
她正准备离开,却看到林伯从人群里走出来。老人拄着拐杖,脸色不太好,走到苏文烬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苏大人,老身活了六十年,从没在青溪镇见过妖。那楠竹林是咱们镇的屏障,要是真闹妖,‘竹君’怎么会不管?”
苏文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温和地说:“林伯,不是‘竹君’不管,是这妖太狡猾,‘竹君’也对付不了。您放心,等道士来了,我一定查清真相,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妖物。”
林伯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村民拉了拉。“林伯,苏大人也是为了咱们好,你就别犟了。”“是啊,李屠户家的鸡总不能是自己跑了吧?王婆家的晒衣杆也不能是自己断的啊!”
林伯看着周围村民的脸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了。清砚跟在他身后,看着老人的背影——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里。
走到镇外的小桥上,林伯停下了脚步。他望着远处的楠竹林,轻声说:“竹君,我知道你在。苏大人说的那些,我不信。可他们……他们都信了。”
清砚显出身形,站在林伯身边。她看着老人鬓角的白发,轻声道:“我知道。”
“那些谣言,肯定是苏大人编的。”林伯的手攥着拐杖,指节发白,“他前几天还说要保护竹林,怎么突然就说竹林里有妖?还有李屠户家的鸡,王婆家的晒衣杆,说不定都是他让人做的手脚!”
清砚没说话。她知道林伯说得对,可没有证据,村民们不会信。苏文烬把“妖”的恐惧埋在他们心里,只要有一点“异常”,就会被归到“妖”的头上。
“我得去跟村民们说清楚!”林伯突然站直身体,眼神坚定,“不能让他们被苏文烬骗了,不能让他毁了竹林!”
“别去。”清砚拉住他的胳膊,“现在去说,他们只会以为你被妖迷惑了,反而会更害怕。苏文烬就是要让你出头,然后把你当成‘通妖’的人,堵住所有人的嘴。”
林伯愣住了,他看着清砚,眼里满是不甘:“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竹林,毁了咱们镇吧?”
清砚望着远处的楠竹林,阳光洒在竹叶上,泛着青绿色的光。她轻轻开口:“等。等他露出马脚,等村民们自己发现不对劲。在那之前,我们得保护好竹林,也保护好自己。”
林伯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他拄着拐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竹君,你要小心。苏大人不是好人,他肯定会对你下手。”
“我知道。”清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走进竹林。
接下来的几天,谣言越来越凶。每天都有新的“怪事”发生——张木匠家的刨子半夜自己动了,赵猎户家的弓箭断了弦,甚至有村民说,晚上路过竹林时,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哭声。
苏文烬趁机加了把火。他让陈三带着衙役,在镇口贴了告示,说城里的道士三天后就到,到时候会带着法器去竹林除妖,让村民们准备好火把和锣鼓,到时候一起去“助威”。
村民们的恐惧被调动到了极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火把,甚至有人把家里的菜刀磨得雪亮,说要帮道士除妖。只有少数几个像林伯一样的老人,心里存着疑虑,却不敢说出来——怕被当成“通妖”的人。
阿禾每天放学回来,都会跟清砚说学堂里的事。她说苏大人每天都会讲除妖的故事,还教他们画符;说有同学说看到过竹林里的白影子,吓得不敢靠近竹林;说陈三叔叔给他们看了道士会用的法器,是一把桃木剑,上面画满了符文。
“清砚姐姐,你说道士真的能除妖吗?”阿禾坐在竹亭里,手里攥着苏文烬发的黄纸符,眼神里带着害怕,“我不想让妖害了咱们镇,也不想让妖害了你。”
清砚把一块刚做好的竹编递给她——是个小兔子形状的,竹丝细得像发丝,兔子的眼睛用红果核嵌着,很是可爱。“别害怕,”她轻声说,“道士除不了妖,因为竹林里根本没有妖。那些怪事,都是苏文烬做的。”
阿禾愣住了,手里的黄纸符掉在地上:“苏大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好官吗?”
“他不是。”清砚捡起黄纸符,放在石桌上,“他想砍了竹林,用竹子换钱,所以才编了‘妖’的谎话,让大家同意他砍竹。”
阿禾的眼睛红了,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信……苏大人教我们读书,帮我们修学堂,他怎么会是坏人?”
清砚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她知道,让一个孩子接受自己敬重的人是坏人,有多难。她轻轻拍了拍阿禾的肩膀:“等三天后,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要自己看,自己想,别被别人的话骗了。”
阿禾点了点头,把竹编小兔子抱在怀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第三天清晨,城里的道士来了。那道士穿着黄色的道袍,手里拿着桃木剑,背上背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罗盘、符纸之类的东西。陈三带着衙役,敲锣打鼓地把他迎进了县衙,整个青溪镇的村民都围在县衙外,看着道士,眼里满是期待。
清砚隐了身形,站在人群外。她看着道士走进县衙,看着苏文烬出来跟村民们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去竹林除妖!请大家带上火把和锣鼓,到时候锣鼓一响,火把一亮,妖就无处可藏了!”
村民们欢呼起来,纷纷回家准备。清砚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沉。她知道,明天,就是苏文烬露出獠牙的时候。
她转身走进竹林,往深处走。走到那株最高的楠竹下,她停下脚步。这株楠竹是她化形的地方,已经有一百三十年的树龄,竹身粗壮,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她轻轻抬手,掌心贴在竹身上——妖气顺着掌心,慢慢渗入竹身,沿着竹节,往整片竹林蔓延。
她在跟竹林“说话”。她要让竹林做好准备,明天,无论苏文烬和道士耍什么花样,她都要守住这片竹林,守住她的家。
竹身微微颤动,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她。清砚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竹子传递来的力量——那是属于楠竹林的力量,是一百三十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而温柔的力量。
她睁开眼睛,掌心的竹青色变得明亮起来。她知道,明天的战斗,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也是这片竹林的。
夜色渐深,月光洒在竹林里,竹影婆娑。清砚坐在竹梢上,望着远处的青溪镇。镇上的灯火渐渐熄灭,只有县衙的灯还亮着,像是一只睁着的、贪婪的眼睛。
她轻轻开口,声音随着风,飘在竹林里:“我是妖又如何?有些人,甚至连妖都不如。明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妖’,什么是真正的‘人’。”
风穿过竹林,竹叶簌簌作响,像是在为她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