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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节的雨丝像被扯散的棉絮,黏在老式居民楼的玻璃窗上。林秀芝用抹布擦到第三遍时,楼下突然传来搪瓷碗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男人含混的咒骂和女人压抑的哭声。她手一顿,抹布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水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又吵了?”丈夫陈建军从阳台探进头,手里还攥着没拧干的拖把。他鬓角的白发被水汽浸得发亮,去年厂里买断工龄时染的黑发,如今正一截截褪成灰白。

林秀芝没回头,目光越过对面楼晾着的蓝白格子床单,落在三楼那扇始终拉着米色窗帘的窗户上。“张老师家的碗,估计是又没拿稳。”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拖完地去看看,上次买的创可贴还有吗?”

陈建军“嗯”了一声,拖把在地板上拖出沉闷的声响。这栋五十年代的苏式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动静都像装了扩音器。张维桢家在二楼,和他们隔着三段回廊,可林秀芝总觉得那扇门后的气息,能顺着墙壁的裂缝渗进自家厨房。

她第一次见张维桢是在十年前的初秋。那天陈建军刚升了车间主任,厂里分了这套带阳台的房子,搬家时她正踮脚够衣柜顶上的纸箱,忽听楼下传来钢琴声。《致爱丽丝》的旋律被弹得磕磕绊绊,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在摔跤,却执拗地不肯停下。

“是新来的张老师,”对门的王大妈抱着菜篮子经过,嗓门亮得能穿透琴声,“听说以前是大学教音乐的,丈夫没了,带着个傻儿子住进来的。”

林秀芝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二楼的回廊里,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弯腰捡散落的乐谱,风掀起她半旧的裙摆,露出脚踝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女人抬起头时,林秀芝看见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比秋阳更柔和的光。

后来才知道,那道疤是十年前留下的。张维桢的丈夫周明远是建筑设计师,当年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孩子,被卡车撞断了腿。卧床三年后,男人在一个雪夜吞了整瓶安眠药,床头柜上还摊着没画完的设计图。

“他总说拖累我们娘俩,”有次张维桢来借酵母粉,林秀芝留她喝了杯红糖水,女人捧着搪瓷杯轻声说,“可他不知道,他在的日子,连窗外的麻雀叫都比别人家长。”

那时张维桢的儿子周磊才八岁,眉目像极了父亲,只是眼神总有些涣散。孩子患有先天性自闭症,不会说话,却对声音格外敏感。每次陈建军开着那辆二手摩托车进院,周磊都会突然捂住耳朵尖叫,直到张维桢抱着他弹起钢琴,才能慢慢安静下来。

林秀芝的女儿陈瑶比周磊小两岁,梳着羊角辫,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有天她拿着颗大白兔奶糖跑下楼,非要塞进周磊手里。男孩猛地把糖打在地上,发出惊恐的呜咽。张维桢慌忙道歉,林秀芝却拉住她:“让孩子们自己待会儿。”

那天下午,林秀芝蹲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女儿把奶糖捡起来,剥开糖纸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对着周磊做鬼脸。周磊起初缩在母亲身后,后来竟慢慢探出头,指着陈瑶嘴角的糖渣,发出模糊的“啊”声。

“你看,”林秀芝碰了碰张维桢的胳膊,“他们懂彼此的话。”

张维桢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阳光穿过回廊的铁栏杆,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可这样的温暖,总被猝不及防的寒意打断。周磊十三岁那年夏天,把开水瓶打翻在陈瑶腿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半个院子,林秀芝冲进张维桢家时,看见女儿的小腿已经起了成片的水泡,而周磊缩在钢琴底下,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

“对不起,我只是去倒杯水的功夫……”张维桢语无伦次地道歉,手忙脚乱地找烫伤膏,却把药瓶碰倒在地上。

陈建军赶来时,脸铁青得像要滴出水。他一把抱起陈瑶往医院跑,经过张维桢身边时,撂下句“以后看好你儿子”,声音冷得像冰。

那天晚上,林秀芝在医院守着女儿,陈建军独自回了家。凌晨三点,她接到王大妈的电话,说陈建军在楼下和张维桢吵了起来,男人把张维桢家的花盆都掀了。

林秀芝赶到时,看见陈建军正揪着张维桢的胳膊,而周磊蜷缩在钢琴底下,用头撞着琴腿。她冲过去推开丈夫,却被他狠狠甩开:“你看看瑶瑶的腿!你还护着她们!”

“他是个病人!”林秀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你跟个病人较什么劲?”

张维桢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建军哥,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吓着孩子。”她仰起脸,脸上还沾着泥土,“以后我再也不让磊磊出门了。”

月光从回廊的窗棂漏下来,照在女人颤抖的肩膀上。林秀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从那以后,二楼的窗帘就很少拉开了。偶尔林秀芝会听见钢琴声,却不再是《致爱丽丝》,而是断断续续的单音,像谁在黑暗里敲打着墙壁。

陈瑶的腿上留下了巴掌大的疤痕,夏天再也不肯穿短裤。有次林秀芝给她洗澡,孩子摸着疤痕问:“妈,周磊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是的,”林秀芝轻轻吻了吻那片皮肤,“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喜欢。”

可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经过二楼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都会泛起又酸又涩的滋味。像小时候偷喝了外婆酿的梅子酒,明知会醉,却总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林秀芝端着刚包好的馄饨下楼,看见张维桢正蹲在回廊里捡碎瓷片,手指被划开了道口子,血珠滴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别动,”林秀芝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我来吧。”

张维桢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轻轻耸动。林秀芝看见她脚边的乐谱上,有几滴晕开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磊磊又闹了?”林秀芝一边帮她贴创可贴,一边轻声问。

女人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今天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就把碗摔了……明远以前最喜欢听救护车的声音,说那是生命在奔跑。”

林秀芝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周明远卧床时,张维桢每天都会读建筑杂志给他听,男人虽然不能动,手指却总在床单上画着图纸的线条。有次林秀芝去送排骨汤,听见男人对妻子说:“等我好了,给咱儿子设计个带音乐室的房子。”

可那个房子,永远也建不起来了。

“瑶瑶呢?”张维桢突然问,“好几天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在屋里写作业呢,”林秀芝笑了笑,“这丫头,越大越文静了。”

其实陈瑶是被陈建军锁在屋里的。自从上次被烫伤后,丈夫就不许女儿再靠近二楼。林秀芝知道他是心疼孩子,却总觉得那扇紧闭的门后,藏着谁也舍不得的温暖。

“尝尝馄饨吧,”林秀芝把碗递过去,“放了虾皮,鲜得很。”

张维桢接过来,指尖碰到温热的瓷碗,轻轻颤了一下。暮色漫进回廊,将两个女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楼上传来陈建军的喊声,林秀芝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张维桢突然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过来,带着创可贴的薄荷香。

“秀芝,”女人望着她,眼里的光比星光更亮,“谢谢你。”

林秀芝没说话,只是回握住她的手。她知道,有些感谢是说不出口的,就像有些疼痛,注定要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

回到家时,陈建军正对着电视里的球赛唉声叹气。林秀芝倒了杯热水递给他,男人接过杯子,突然说:“以后少跟楼下来往,咱们安稳过日子不好吗?”

林秀芝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没说话。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对的,可心里那个声音却在悄悄说:安稳的日子里,总得有点什么,让人心甘情愿地疼。

楼下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月光奏鸣曲》,弹得依旧不熟练,却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林秀芝走到女儿房间门口,看见陈瑶正趴在窗台上,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跟着琴声的节奏。

“妈,”女儿回头,眼睛亮闪闪的,“周磊哥哥今天弹得真好听。”

林秀芝笑了笑,轻轻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潮湿的青草香涌进来,混着楼下断断续续的琴声,在屋子里慢慢散开。她知道,有些东西,就算隔着门,隔着墙,也总能找到缝隙,悄悄溜进来,在心里生根发芽。

秋老虎肆虐的九月,筒子楼里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林秀芝把刚晒好的被子收进衣柜,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张维桢从未有过的尖利嗓音。

她跑到阳台往下看,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指着张维桢的鼻子骂,手里的公文包被挥得呼呼作响。周磊缩在门后,双手死死扒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看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了!”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刮过铁皮,“周明远要是活着,能让你这么作贱他的种?”

张维桢浑身发抖,却死死挡在儿子身前:“他是我儿子,轮不到你来教训!”

“我是他舅舅!”男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们接来,你们娘俩早就睡桥洞了!现在让你把孩子送福利院,你还不乐意?”

林秀芝心里咯噔一下,抓着栏杆的手瞬间沁出冷汗。她知道张维桢的娘家在乡下,只有一个弟弟,听说在城里做建材生意,很少来往。

“福利院有专业的老师,总比跟着你这个疯婆子强!”男人还在嚷嚷,“你看看他都多大了,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不是累赘是什么?”

“他不是累赘!”张维桢突然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是我的命!”

就在这时,周磊突然从门后冲出来,抱住男人的腿狠狠咬了一口。男人痛得大叫,抬脚就往孩子身上踹去。

“住手!”林秀芝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已经顺着楼梯冲了下去。

她赶到时,张维桢正抱着周磊挡在身前,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男人一脚。林秀芝想也没想,一把将张维桢娘俩拉到身后:“你这人怎么回事?跟个孩子动手!”

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林秀芝:“你谁啊?少管闲事!”

“我是她邻居,”林秀芝挺直脊背,虽然心里也发怵,声音却很稳,“有话好好说,动手算什么本事?”

这时楼里的邻居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指责男人。王大妈更是叉着腰站在最前面:“张老师一个人带孩子容易吗?你当舅舅的不帮忙就算了,还来添堵!”

男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大概是觉得理亏,指着张维桢撂下句“你等着”,就灰溜溜地走了。

林秀芝转过身,看见张维桢抱着周磊坐在地上,孩子把头埋在母亲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女人的后背印着个清晰的鞋印,渗出血迹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

“快起来,”林秀芝想拉她,却被张维桢躲开了。

“谢谢你,”女人低着头,声音闷在怀里,“但这是我的家事,不该麻烦你。”

“什么家事不家事的,”林秀芝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周磊的头发,“孩子吓坏了吧?我家瑶瑶有新的奥特曼卡片,让他去看看?”

周磊没反应,只是往母亲怀里缩得更紧了。张维桢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像久旱的土地。

“他舅舅想让我把磊磊送走,”她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说我教不好他,说我是疯子。”

林秀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她想起这些年张维桢为了儿子,辞去了学校的工作,靠着给人做家教和翻译乐谱度日。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然后牵着周磊的手在回廊里散步,教他认墙上的裂缝。有次林秀芝半夜起来倒水,看见二楼的灯还亮着,张维桢正拿着钢琴键的图片,一个一个教儿子辨认。

“我知道我没本事,”张维桢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周磊的头发上,“可我就想守着他,守着明远留下的这点念想。”

林秀芝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这时陈建军也下楼了,手里拿着根擀面杖,大概是听见了动静。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问,看见张维桢后背的血迹,脸色沉了下来。

林秀芝简单说了说情况,陈建军听完,把擀面杖往地上一顿:“下次他再来,你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闺女的朋友!”

张维桢愣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周磊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情绪,突然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张维桢的脸,发出模糊的“妈”声。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抱住儿子失声痛哭。林秀芝看着这一幕,鼻子一酸,悄悄转过身,却撞见陈建军递过来的手帕。

“傻站着干什么,”男人别过头,声音有些不自然,“还不把人扶上去?”

那天晚上,林秀芝让陈瑶带着周磊在屋里玩,自己则在厨房帮张维桢处理伤口。女人后背的淤青已经发紫,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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