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板。
当苏小婉由伊瑟拉和刚刚恢复一些行动能力的幽兰长老搀扶着,艰难地踏上第一块接引浮板时,冰冷的触感并未传来。相反,浮板表面那柔和的白光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瞬间适应了他们的足底轮廓,传来一股温和而稳定的支撑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养精神的暖意。浮板上那些看似装饰的纹路微微发亮,散发着与那金属巨树同源的、秩序与生命融合的规则波动。
这绝非简单的交通工具。
枢衍操控着一个便携式数据终端(由舰船最后一点可用零件拼凑),紧随其后登上了另一块浮板。其余还能行动的幸存者,包括几位伤势较轻的船员和另一位翠星战士,也相互搀扶着,各自踏上了临近的浮板。
就在最后一人离开“启明星”号残骸的瞬间,那些浮板仿佛接到了无声的指令,齐齐无声启动。没有剧烈的加速,而是以一种极其平稳、完全违背常规物理直觉的方式,载着众人朝着巨树港口滑去。回头望去,那艘曾经承载着希望与冒险的星舰,此刻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静静悬浮在虚空中,破损处偶尔闪过一丝短路的电火花,更显凄凉。
浮板行进在巨树投下的庞大阴影中。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座“庭园”的宏伟与奇异。构成巨树的“枝干”远看是金属,近观却发现其表面有着类似植物导管或神经束般的细微纹理,其中流淌着暗金色的微光。“叶片”状的结构实则是各种功能平台或穹顶,造型优美,线条流畅,有些透明,能看到内部隐约的灯光和活动的人影。空气中(或者说,被巨树规则场维持的适宜环境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与臭氧混合的清新气息,吸入肺中,竟让苏小婉等人因灵能枯竭和伤势而滞涩的精神感到一丝舒缓。
“规则环境高度稳定,且具备主动适应性。”枢衍的声音通过加密的短程精神链接传来,“环境参数正在微调,以匹配我们的生理特征。空气中的能量粒子构成包含低浓度的有序灵能粒子,对精神恢复有辅助作用。未检测到监控类攻击性规则或精神窥探。”
这多少让人安心了一些。至少目前看来,“遗忘者”展现出了与其话语相符的“契约”精神——提供基础的庇护。
浮板队列轻盈地汇入港口平台。所谓的“第七港口”,并非密闭的船坞,而是一个半开放式的、由多层弧形平台嵌套而成的宏伟入口。平台边缘没有栏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光幕,将内部适宜环境与外部虚空隔开。港口内停泊着几艘造型奇特的飞行器,有的像巨大的种子,有的如舒展的花瓣,材质同样融合了生物质感与金属光泽,与巨树浑然一体。
浮板停稳。平台上,已有“人”在等候。
那是三个“遗忘者”。
他们的外形与人类大体相似,但细节处彰显着不同。身高均超过两米,身材修长匀称。皮肤是淡淡的珍珠灰色,光滑细腻,仿佛最好的陶瓷。他们的五官精致而缺乏明显的情绪特征,双眼是纯粹的、没有瞳孔的银白色,流淌着温和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额头正中,镶嵌着一枚小小的、与巨树材质相同的暗金色晶体,正随着呼吸微微明灭。他们穿着贴身的、带有复杂流动纹路的银灰色制服,风格简洁而充满未来感。
为首的是一位身形略高的遗忘者,他(或她,声音中性)上前一步,银白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的来客,目光尤其在苏小婉胸前的玉佩和被她下意识紧握的“蓝图基石”上停留了一瞬。
“欢迎来到‘生命枝丫’,契约响应者。”他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与之前引导的声音属于同一个体,平稳无波,“我是第七港口的守望者,编号‘静流-7’。检测到‘起源印记’持有者生命状态危急,优先执行‘庇护与基础援助’条款。请随我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或询问,静流-7转身便走,另外两名遗忘者沉默地跟上,一左一右,更像是护卫或引导者。
苏小婉等人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诸多疑问和警惕,跟了上去。脚下的平台地面同样传来舒适的支撑感,空气中那宜人的能量浓度似乎更高了些。
他们被引领着穿过港口区,进入巨树内部。内部空间广阔得出奇,通道并非笔直,而是带有自然弯曲的弧度,墙壁和天花板仿佛是生长而成,呈现出木质的纹理和金属的光泽,同样镶嵌着发光的纹路,提供照明。偶尔能看到其他遗忘者安静地走过,他们彼此之间很少言语,似乎通过额头的晶体或某种精神网络进行交流,整个环境秩序井然,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静。
最终,他们被带入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个微微下陷的浅池,池中并非水,而是散发着乳白色光芒、浓郁到近乎液态的温和能量流。池边摆放着一些类似座椅或卧榻的简洁设施。
“这里是‘愈息池’。”静流-7指向那能量池,“它能为你们修复身体损伤,补充枯竭的生命能量与灵能根基。这是基础援助的一部分。请进入。”
伊瑟拉谨慎地感知了一下那能量池,对苏小婉点了点头:“能量非常纯净、温和,充满生机,没有隐藏的规则陷阱。”
苏小婉不再犹豫,在伊瑟拉的帮助下,缓缓步入池中。乳白色的能量光流立刻温柔地包裹上来,如同最轻柔的丝绸,又像是温暖的泉水。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深入灵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各处的剧痛在迅速缓解,干涸的灵能脉络如同久旱逢甘霖,开始贪婪地吸收着这纯粹而有序的能量。胸前的玉佩也微微发热,似乎与池中的能量产生了良性的共鸣。
幽兰、青叶长老以及其他伤员也纷纷进入池中,很快,疲惫而痛苦的神色从他们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放松与恢复中的宁静。
静流-7和另外两名遗忘者安静地站在池边等待,银白的眼眸平静地观察着,如同尽职的守望者。
大约一个标准时后,苏小婉感觉自己恢复了大半的体力和一部分灵能。虽然距离全盛状态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是濒死的样子。她示意伊瑟拉,两人率先从池中走出。能量池的光流自动从她们身上滑落,不沾分毫。
“感谢你们的援助。”苏小婉主动开口,尝试与这位沉默的守望者沟通,“我是苏小婉,来自……星火同盟所属的地球文明。我们遭遇了‘肃正协议’的追击,误入混沌伤痕区域,才流落至此。”
静流-7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些信息并不意外。“星火同盟,地球文明,肃正协议,混沌伤痕……这些名词已被记录。你们的遭遇符合‘守望契约’中关于‘携带起源印记者流落至边缘星域’的多种预设情景之一。”
“‘起源印记’?”苏小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举起手中的“蓝图基石”,“你是指这个?还是……”
“二者皆有,但核心是‘蓝图基石’所携带的规则编码,与你身上那件饰品(玉佩)中残留的‘最初播种者’气息相结合,形成的独特标识。”静流-7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起源印记’,是‘母亲’在播撒火种时,赋予少数关键传承载体的特殊标识。它意味着‘可能性’与‘被认可的原初关联’。”
母亲?最初播种者?
“你们……是‘播种者’文明的直接后裔?”伊瑟拉忍不住问道,翠星文明对上古历史同样有着零碎的记忆。
静流-7沉默了片刻,银白的眼眸中光芒似乎流转了一下。“我们是‘遗忘者’。我们的祖先,曾是最初播种者文明中,专注于‘生命形态与规则环境恒久调和’课题的‘园丁’分支。在大分裂与‘守望契约’订立后,我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并更名为‘遗忘者’——意味着我们主动选择遗忘纷争与扩张,只专注于‘庭园’的维护与对‘契约’的守望。”
“‘守望契约’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会对‘起源印记’持有者提供援助?”苏小婉追问。
“契约核心条款有三。”静流-7如数家珍,“一、守望庭园,维持‘生命枝丫’的稳定与进化,使其成为宇宙中生命与规则和谐共存的‘样本’与‘避难所’。二、不主动介入庭园外任何文明的冲突与兴衰,保持绝对中立。三、对任何携带有效‘起源印记’、且处于危急状态的生命,提供一次性、仅限于挽救生命与恢复基础状态的非武装庇护与援助。援助结束后,印记关联重置,受助者须在合理时间内离开庭园,且不得泄露庭园具体坐标与核心信息。”
一次性援助?离开?不得泄露?
苏小婉心中了然。这是一种非常谨慎、甚至有些保守的中立策略。提供最基本的“人道主义”救援,但避免卷入任何外部事务,也防止自身暴露。
“我们明白了,感谢你们履行契约。”苏小婉郑重道,“在离开前,我们是否有机会了解更多关于‘播种者’、关于‘母亲’、或者关于这片星域的信息?这或许能帮助我们避免未来的危险,也关乎我们文明的存续。”她试图争取更多。
静流-7再次沉默,似乎在通过内部网络进行某种沟通或判断。良久,他才开口:
“契约条款不禁止信息交换。但庭园所知的许多历史,是片段化的,且年代久远。部分信息可能因‘遗忘’原则而被封存或简化。你们可以在恢复期间,访问‘公共记忆回廊’的非敏感区域。那里有关于庭园历史、‘母亲’的部分理念,以及我们对附近星域(包括混沌伤痕)的长期观测摘要。”
他顿了顿,银白的眼眸看向苏小婉,语气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叹息的波动:
“印记携带者,你们身上的‘可能性’与‘关联’,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深。混沌伤痕并非自然产物,它的出现,与‘母亲’最终的抉择,与‘火种’的播撒,与后来‘肃正协议’的扭曲……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庭园观测到,‘伤痕’的活性近期有异常波动,而‘肃正协议’在周边的活动频率也显着增加。这或许……并非巧合。”
“公共记忆回廊的访问权限,将在你们完全恢复后开启。现在,请继续接受愈息池的修复。当你们状态稳定,我会带你们前往。”
说完,静流-7微微躬身,不再言语,如同化作了大厅中的一座雕塑。
苏小婉和伊瑟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与凝重。
“遗忘者”庭园,不仅是一个避难所,更可能是一个保存着失落历史碎片的图书馆。而静流-7最后的话语,似乎暗示着,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以及他们携带的“蓝图基石”,可能无意中触及了某个跨越漫长时光的、巨大的因果链条。
混沌伤痕的异常,“肃正协议”的活跃,与播种者的最终抉择有关?
他们必须尽快恢复,然后去那个“公共记忆回廊”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