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华半导体那扇原本略显冷清的厂区大门，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热闹的集市。自广州座谈会和刘峰那番“渐进创新”的论述通过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报道出去之后，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那些持观望态度、被“硅光”低价策略吓住的收音机厂家，以及一些原本对国产芯片将信将疑的小型电视机厂、录音机厂的负责人，纷纷带着技术人员和采购经理，主动找上门来。他们有的来自珠三角，有的甚至从上海、南京远道而来。小小的接待室里，常常挤满了人，茶杯都不够用。陈宝山忙得脚不沾地，嗓子都说得有些沙哑，但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转折性的时刻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广州一家规模不小、以生产“红棉”牌收音机而闻名的国营无线电厂，由副厂长亲自带队，来到了峰华。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要求参观生产线和实验室，并详细审阅了芯片的设计方案和测试数据。在与技术负责人李工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技术质询后，那位表情严肃的副厂长终于露出了笑容。
“刘总，陈经理，”副厂长用力握住刘峰的手，“我们厂委会开会研究过了。你们提出的‘适用、够用、耐用’理念，和我们厂面向广大工农兵群众的定位非常契合！‘硅光’的芯片是好，但成本太高，用在我们最畅销的中低端机型上，实在划不来。我们决定，首批先向你们订购一万片功放芯片，用于我们最新一批‘红棉-2型’收音机的生产！如果试用效果稳定，后续将扩大采购！”
“一万片！首月订单！”站在一旁的陈宝山听到这个数字，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强忍着兴奋，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这是峰华半导体自成立以来，接到的第一份具有规模意义的正式订单！不仅数量可观，更重要的是，“红棉”这个老牌子的认可，具有极强的示范效应！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遍了整个厂区。当刘峰和陈宝山陪同客户走出接待室时，发现许多工人和工程师都自发地聚集在车间门口和空地上，他们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紧张。当陈宝山抑制不住激动，高声宣布“红棉收音机厂，向我们订了一万片芯片！咱们的芯片，要有用武之地了！”时，人群瞬间沸腾了！
“太好了！”
“我们成功了！”
“干！拼命也要把订单完成好！”
工人们挥舞着帽子，工程师们相互击掌，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喜悦的笑容，连日来的辛苦和压力在这一刻化为了巨大的成就感。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仿佛都变得更加有力。李工眼圈有些发红，推了推眼镜，对身边的年轻工程师说：“快，把数据再核对一遍，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然而，在一片狂喜的氛围中，刘峰却显得异常冷静。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向欢呼的员工们挥手致意，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清明。晚上，在核心团队的总结会上，当陈宝山还沉浸在订单的喜悦中，畅想着扩大生产规模时，刘峰敲了敲桌子，让热烈的讨论暂时停了下来。
“兄弟们，”刘峰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语气沉稳而严肃，“订单来了，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这说明我们的路走对了，市场认可了我们！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和大家一样高兴。”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警示的意味：“但是，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头脑越要清醒！这一万片订单，不仅仅是利润，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信任！‘红棉’厂把宝压在我们身上，那么多看着我们的厂家在等着看结果！如果我们的芯片质量不过关，性能不稳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不良率，砸掉的不只是这一个订单，更是我们峰华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誉，是整个国产芯片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市场信心！”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质量方针前，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质量是生命线”那几个大字：“从现在起，全厂进入战时状态！但不是盲目追求产量和速度的状态，是追求极致质量和可靠性的状态！李工，技术团队要对每一道设计流程进行再审核；宝山哥，生产环节要严格执行工艺纪律，加强质检；每一位工人兄弟，都要绷紧质量这根弦！我们要用无可挑剔的产品，来回报这份信任，来夯实我们‘渐进创新’的根基！”
峰华半导体厂区里，一派繁忙景象。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在生产线上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工程师们穿梭其间，检测着第一批正式订单产品的质量。厂区门口，不时有来自各地的客户前来考察或洽谈，与几个月前的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对比。刘峰提出的“渐进创新”理念经过媒体报道的发酵，加上“红棉”厂首个规模订单的示范效应，终于为峰华打开了局面。
刘峰正在办公室里与陈宝山、李工等人开会，商讨如何优化生产线以提高首批一万片芯片的良品率和交付效率。桌上摊开着生产报表和质量检测记录，气氛认真而热烈。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对外联络的电话响了起来。陈宝山离得近，顺手拿起听筒：“喂，你好，峰华半导体。”
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而略显陌生的男声：“你好，请问刘峰刘总在吗？”
陈宝山捂住话筒，对刘峰低声道：“峰子，找你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挺有派头的。”
刘峰微微皱眉，接过电话：“您好，我是刘峰。”
“刘总，你好。我是程家阳。”电话那头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刘峰心中一动！程家阳？华东集团战略发展部的负责人，程雪的哥哥！他立刻挺直了腰背，对陈宝山和李工做了个手势，两人会意，悄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程总，您好！没想到您会亲自打电话过来。”刘峰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沉稳，但内心已经开始快速思索对方来电的意图。距离上次程家阳亲自来厂里提出控股提议被拒，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刘总不必客气。”程家阳的语气听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轻松了不少，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几分平等交流的意味，“我关注到最近一些关于贵公司，以及你提出的关于半导体产业发展路径的媒体报道。不得不说，刘总在广州座谈会上的发言，很有见地，也引起了我们集团内部的一些讨论。”
刘峰心中了然，看来华东集团一直在关注着峰华的动向。他谨慎地回应：“程总过奖了。我只是结合峰华在创业过程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谈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希望能抛砖引玉。”
程家阳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刘总过谦了。‘应用驱动，渐进创新’，‘垂直分工’，这几个观点，切中时弊，思路清晰，很有说服力。不瞒你说，我们华东集团近期也在重新评估国内半导体产业的投资战略。你提出的‘垂直分工’，专注于芯片设计环节的模式，与我们集团对未来产业链布局的一些思考，有不谋而合之处。”
刘峰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渐起。程家阳这番话，传递的信息与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是强势的收购口吻，而是变成了对等探讨合作可能性的姿态。这意味着，峰华半导体凭借近期的努力和发出的声音，真正引起了这位商业巨子的重视，赢得了一定的平等对话资格。
“程总的意思是？”刘峰试探着问道。
程家阳也不再绕弯子，语气变得正式了一些：“我代表华东集团，正式向刘总提出探讨深度合作的可能性。我们集团看好国内芯片设计领域的发展潜力，有意投资或战略扶持一家具备核心技术能力和市场潜力的本土设计公司。峰华半导体近期的表现，尤其是刘总你展现出的战略眼光，让我们很感兴趣。”
他顿了顿，继续道：“具体的合作方式，我们可以详谈。可以是战略投资，也可以是项目合作、技术共享，或者长期的芯片采购协议。我们希望找到一种既能发挥华东在资金、市场渠道上的优势，又能充分保持峰华团队创新活力和独立运营能力的模式。不知刘总意下如何？”
程家阳的话，像一份精心准备的、极具诱惑力的商业提案。合作，意味着峰华将获得梦寐以求的雄厚资金支持、稳定的高端订单（华东集团自身的通信设备需求巨大）、以及强大的品牌背书，足以让峰华瞬间摆脱资金链紧张的困境，并在与“硅光”的竞争中获得强大的后盾。甚至可以预见，一旦华东集团公开表态支持峰华，“硅光”在采取打压策略时必然要投鼠忌器，这无疑为峰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空间。
然而，机遇与风险并存。深度合作，尤其是战略投资，必然伴随着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华东集团这样的巨无霸，其企业文化、管理方式和战略目标，是否会逐渐侵蚀峰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独立自主”的灵魂？是否会为了短期利益或集团整体战略，干涉甚至改变峰华既定的技术路线和发展方向？这份橄榄枝，既是蜜糖，也可能包裹着难以察觉的束缚。
刘峰握着听筒，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开口：“程总，非常感谢华东集团和您个人对峰华的认可和青睐。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议，也体现了贵集团的远见和诚意。”
他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回应方式：“不过，合作事关重大，涉及到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和所有员工的利益。我需要一些时间，和我们的核心团队认真研究一下您提出的合作框架，内部充分讨论后，再给您一个负责任的答复。您看可以吗？”
程家阳似乎对刘峰的谨慎并不意外，反而表示理解：“当然，这是应该的。合作是双向选择，慎重是必要的。我等你们的消息。希望我们能够找到共赢的合作基点。”
“一定。再次感谢程总。”刘峰客气地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刘峰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窗外，厂区一片生机勃勃，那是他和团队心血凝聚的地方。程家阳的这通电话，将峰华推到了一个全新的十字路口。一条路，是借助华东的巨力，快速壮大，但可能失去部分自我；另一条路，是继续独立前行，面对更多未知的风浪，但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