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华半导体厂区深处,一间新辟出的房间门口,挂上了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研发实验室”五个字。这里与外面机器轰鸣的生产车间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焊锡和纸张油墨的特殊气味,显得格外安静,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室内陈设简陋,几张旧实验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种拆解开的进口集成电路样品、摊开的技术手册、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和符号的草稿纸,以及几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和万用表。墙壁上挂着一块大黑板,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电路框图和一些初步的计算公式。
刘峰卷起衬衫袖子,和几位从上海、香港等地招揽来的核心工程师一起,围在实验台前。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天,试图对一款从日本收音机上拆解下来的、功能相对简单的音频功放集成电路进行反向分析和设计。目标是理解其设计思路,并尝试设计出功能类似、但更适应国内生产条件和成本要求的替代品。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极其骨感。没有先进的计算机辅助设计(cAd)软件,所有的电路模拟、版图布局都只能依靠工程师们的手工计算和绘制。实验台上铺开的图纸已经摞起了厚厚一叠,上面布满了反复修改的痕迹和密密麻麻的注释。
首席工程师李工,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技术骨干,正对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电路版图草图发愁。他手里拿着计算尺和铅笔,反复核算着几个关键节点的参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终于,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沮丧:
“刘总,”他转向身旁同样专注地盯着图纸的刘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下去不行啊。全靠手算,加上这几台老掉牙的示波器和测试台,要想精准模拟出电路的频率响应、噪声特性和负载能力,误差太大了。”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交叉区域:“你看这里,寄生电容和电阻的效应,手工计算根本没法精确估计。每次根据粗略计算做出样品,测试结果都和预期相差甚远。光是试制这些有缺陷的样品,成本就高得吓人,更别提浪费的时间了。这……这简直就像是在摸黑过河,效率太低,而且太容易出错了。”
其他几位工程师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脸上都露出了深有同感的表情。实验室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他们拥有知识和热情,却被简陋的工具束缚住了手脚,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憋屈感弥漫在空气中。
刘峰没有立刻说话。他凝视着那张凝聚了大家心血的图纸,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些线条和符号,看到背后隐藏的规律。他深知李工说的是事实。半导体芯片设计是极其精密的系统工程,尤其是涉及到模拟电路部分,对参数的准确性要求极高。缺乏现代化的设计工具,仅仅依靠经验和手工计算,确实举步维艰,事倍功半。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声和实验室里仪器的轻微嗡鸣。压力像无形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刘峰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工程师写满焦虑和期待的脸庞。他的眼神依旧沉稳,并没有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反而透露出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李工,各位,”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打破了沉默,“眼前的困难,我清楚。我们确实被工具卡住了脖子。”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复杂的电路图旁边,用力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但是,我们不能,也绝不会被这些困难吓倒,更不能坐以待毙!”
他转身,看向李工,语气果断:“李工,你带领大家,继续按照现有的条件,尽最大努力进行手工优化设计。哪怕慢一点,哪怕需要反复试错,我们也要把基础打扎实,把每一步的原理吃透。这是基本功,不能丢。”
接着,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提出了新的方向:“同时,我们必须立刻开辟第二条战线!想办法,无论通过什么渠道,必须搞到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哪怕是国外已经淘汰的旧版本,哪怕是功能相对简单的版本,只要它能帮助我们进行基本的电路模拟和版图验证,就能极大地提高我们的效率和成功率!”
这个任务显然无比艰巨。在80年代初的中国,尤其是对于峰华这样一家初创的民营企业,想要获得国外禁运或者严格限制出口的先进工业软件,难度可想而知。
李工和其他工程师面面相觑,眼中既有希望,也有担忧。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峰看出了他们的疑虑,语气坚定地补充道:“这件事,我来想办法。罗先生那边或许有渠道,林记者在海外也可能有些关系。无论如何,这是我们技术攻坚必须突破的瓶颈!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手工时代!”
他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重新点燃了大家眼中的火焰。尽管前路依然迷茫,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方向。
“好!刘总,我们这边一定尽全力!”李工推了推眼镜,重新振作起来。
窗外的东莞彻底沉入寂静,只有远处国道偶尔传来卡车驶过的沉闷声响,像是夜的呢喃。刘峰宿舍兼办公室的灯光,是这片工业区边缘最后亮着的几盏之一。桌面上,摊开的稿纸、画满草图的笔记本、还有几个吃了一半已经冷掉的馒头,无声地诉说着又一个漫长而专注的夜晚。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划破了室内的宁静。刘峰从一堆关于射频电路噪声系数的计算草稿中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才意识到夜已深。他有些疑惑地拿起听筒,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喂,哪位?”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秒,然后传来一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心疼:“刘峰……是我,小萍。你……你是不是又在熬夜了?声音听起来好累。”
是何小萍。刘峰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缕暖风拂过,瞬间松弛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几乎要僵直的腰背,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些。他靠向椅背,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
“小萍啊,没事,刚在琢磨点技术上的事,忘了时间。”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攻坚克难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的满足感,“不过,今天总算有点头绪了。我和团队定了下一个目标,要试着造出咱们自己的,用在收音机里的芯片。”
他说这话时,声音里透着一股劲儿,像是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尽管前路艰难,但这个目标本身,就带着开创性的光芒。
电话那头的何小萍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声音立刻轻快起来,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鼓励:“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不管多难,只要你认准的事,就一定能做成!”她的话语简单而直接,却充满了力量,仿佛能穿透千里电话线,注入刘峰的心底。
她接着说道,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描绘一幅画面:“我们剧团最近在排一个新话剧,讲的就是一代人怎么在困难年代里奋斗的故事。每次排练,我看到舞台上那束追光打在演员身上,就好像……好像看到了你在东莞工厂里的灯光一样。那么亮,那么坚定。”
刘峰静静地听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工厂深夜的灯光,在何小萍的描述里,不再是孤独和疲惫的象征,而是变成了舞台上那束追逐梦想和奋斗的追光。这种跨越空间的理解和共鸣,比任何直接的安慰都更让他感到温暖和慰藉。他仿佛能看到在上海某个排练厅里,何小萍在台下仰望灯光时,眼中映出的却是他在这里奋斗的身影。
“小萍,”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谢谢你。”这句感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承诺:“等这边的事情稍微稳定些,生产线理顺了,我就抽空去上海看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何小萍轻轻的、带着羞涩却无比清晰的回应:“嗯,我等你。”
接着,是更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一句话,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要记得按时吃饭,记得要休息。我……我想你。”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让刘峰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夜色深沉,相隔两地,这句简单的思念,却有着千钧之重。它不再是最初那种朦胧的好感和牵挂,而是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和共同经历的淬炼,变得具体而深沉。
“我也想你。”刘峰回应道,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但这四个字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真挚有力。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上海的天气,剧团里的趣事,东莞渐渐热起来的天气,像寻常恋人一样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碎片,没有再谈论那些沉重的事业和压力。但这短暂的交流,却仿佛是最好的充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