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推进顺利,刘峰与罗文璋的接触也愈发频繁。这日,两人在罗文璋那沙面洋楼的书房里商讨完一批关键设备的进口细节后,难得地没有立刻结束会面。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佣人奉上新茶,茶香与屋外的湿气混合,营造出一种静谧而略带感伤的氛围。
罗文璋难得地没有谈论公事,他靠在酸枝木太师椅上,目光有些悠远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刘先生,你看这广州,虽不及香港繁华,但气象终究是不同的。”罗文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感慨。
刘峰放下茶杯,静待下文。他感觉罗文璋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香港……”罗文璋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神情,与他平日里的儒雅从容大相径庭,“外表光鲜亮丽,可内里……哼,在英国人治下,贪污横行,警匪一家,底层百姓生活艰难。那些英国人,愚蠢而贪婪,他们哪里懂得经营?不过是把香港当作一个可以肆意榨取的钱袋子,妄图在九七大限之前,把这颗明珠的最后一点光泽都剥削干净!”
他的语气变得激愤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还有那些本地攀附上去的官僚买办,更是助纣为虐,只顾中饱私囊,何曾想过香港的未来,想过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同胞?”
刘峰心中震动。他本以为罗文璋是一个深谙世故、利益至上的商人,甚至可能带有某些灰色背景,却没想到他内心竟藏着如此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对殖民统治的深刻不满。这番话,完全超出了商业合作的范畴,更像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士人在倾诉胸中块垒。
“罗老板……”刘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罗文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自嘲地笑了笑:“人老了,有时候就爱发些牢骚,让刘先生见笑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小西装、梳着整齐分头的小男孩探头探脑地望了进来,模样伶俐,眉眼间有几分罗文璋的影子。
“爷爷!”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罗文璋脸上的阴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慈爱笑容。“阿杰,进来吧。功课做完了?”
小男孩点点头,走到罗文璋身边,规规矩矩地站好,好奇地看了一眼刘峰。
“这是刘先生,是爷爷的合作伙伴。”罗文璋温和地介绍道,然后摸了摸孙子的头,“阿杰,今天在又学了什么新诗词?背给爷爷和刘先生听听。”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子,用带着童稚却清晰的普通话背诵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回荡,李煜这首饱含亡国之痛的《破阵子》,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诵出,带着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力量。那词中的“四十年来家国”、“几曾识干戈”,仿佛与罗文璋方才对香港命运的忧思隐隐呼应。
刘峰看着眼前这一幕:刚刚还在为家国之事愤懑的老人,此刻慈爱地听着孙子背诵千年前哀叹故国的词章。罗文璋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愈发复杂和立体。他绝不仅仅是一个商人,他的心中装着对故土深沉的情感,对时局深刻的忧虑,以及……或许还有某种未竟的抱负。
小男孩继续背诵着下阕,罗文璋的目光重新变得悠远,仿佛透过这雨幕,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和山河。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句哀婉,余音袅袅。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那词中跨越千年的悲凉,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刘峰心中波澜起伏,他意识到,与罗文璋的合作,或许将远比他最初想象的,牵扯进更深远的历史洪流与家国情怀之中。
小男孩稚嫩的诵诗声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那亡国之君的悲音,与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更添几分历史的苍凉与现实的沉重。罗文璋眼中的锐利与忧思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他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背,温声道:“背得很好,去玩吧。”
小男孩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好奇地看了刘峰一眼,这才转身跑出了书房。
书房内再次剩下两人。罗文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斟茶,水声潺潺,打破了之前的寂静。他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又或者,是在观察刘峰的反应。
刘峰心中确实波澜未平。罗文璋对香港时局的愤慨,与他记忆中那个时代港英政府末期腐败横行、社会矛盾激化的景象隐隐吻合。而通过其孙子背诵的诗词,更隐隐透露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兴亡之叹,或许也暗含了罗家自身在历史变迁中的浮沉感慨。这位看似深不可测的商人,内心远比表面呈现的更为复杂。
“让刘先生见笑了。”罗文璋再次开口,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少了几分商场上的算计,多了些真诚,“人老了,总容易想起些旧事。看到阿杰,就不免想到他的将来,想到脚下这片土地的未来。”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香港,终究是要回家的。只是这回家的路,希望不要像这词里写的那般仓皇狼狈才好。我们这些提前看到潮水方向的人,能做一点,是一点。”
这番话,几乎是在向刘峰交底了。他将投资半导体,不仅仅看作一门生意,更隐含着为未来的香港、乃至更广阔的区域积累实业根基、抢占技术高点的长远考量。这无疑大大提升了合作的格局,也解释了为何他愿意如此迅速地投入巨大资源。
刘峰郑重地点了点头:“罗老板深谋远虑,令人敬佩。实业兴邦,技术立身,无论何时都是硬道理。”他没有过多评价时政,而是将话题拉回到共同的事业上,这既是对罗文璋倾吐的回应,也表明了自己务实合作的态度。
罗文璋欣赏地看了刘峰一眼,对他这种沉稳和分寸感颇为满意。“是啊,所以峰华半导体这件事,我们更要把它做好。不仅为了赚钱,也要争一口气。”他顿了顿,问道:“东莞那边,进展如何?”
话题转回具体事务,气氛也随之变得务实起来。刘峰详细汇报了土地平整、初步规划设计以及与几位核心工程师沟通的情况。罗文璋仔细听着,不时提出一些关键问题,显示出他对项目细节的把握同样精准。
雨渐渐停了,窗外透出夕阳的余晖。会谈结束时,两人对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达成了共识。
离开沙面岛时,天色已近黄昏。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珠江上波光粼粼。刘峰独自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今天与罗文璋的交谈,让他窥见了这位合作伙伴内心深处隐藏的家国情怀与历史负重。这让他对罗文璋的戒心并未完全消除,却多了几分理解与敬重。合作的基石,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牢固,但也更加复杂——它不再仅仅是利益的结合,更掺杂了理想与时代的投影。
(感谢红豆姜茶的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