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鞭炮声零星响起,空气里开始飘起淡淡的火药香和炖肉的香味。西四胡同里,家家户户开始张罗着扫尘、备年货,年的气息越来越浓。
“宝山办事处”的招牌被取了下来,换上了一块新做的木牌,红底黑字,写着“山峰电子经营部”。字是请胡同口的老先生写的,端正有力。刘峰和陈宝山一起把牌子挂上去的时候,引来几个老街坊围观。
“哟,改名啦?这名字大气!”隔壁杂货铺的赵大妈笑着夸道。
陈宝山乐呵呵地递烟:“赵大妈,以后还得多照应!”
店里,李晓梅正带着新来的一个小姑娘打扫卫生,擦玻璃、扫地、归置货物,忙得额头见汗,脸上却带着笑。经过这大半年的风风雨雨,“山峰电子经营部”在西城区算是站稳了脚跟,口碑也慢慢传开。虽然竞争依旧激烈,但路子走正了,心里踏实。
晚上,刘峰和陈宝山在胡同口那家老字号“爆肚冯”吃饭,算是年终犒劳,也当是给陈宝山饯行。铜锅里的羊蝎子炖得咕嘟作响,热气腾腾。
陈宝山给刘峰倒满二锅头,自己先端起杯:“小刘,这杯酒,哥敬你!”他声音有点激动,带着点南方口音,“说实在的,当初我从广州跑来北京摸路子,人生地不熟,要不是碰巧遇到你,又承蒙你看得起,给我帮忙,我这趟可能就白跑了!这半年,风里雨里,进货销货,应付检查,跟人斗心眼儿·…要不是你稳得住,有主意,咱们这摊子早让吴胖子那帮人给搅和黄了!哥谢谢你!”
刘峰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宝山哥,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我也是看准了电子这行有前途,你又有南边的渠道,咱们是互相成就。要说谢,我得谢你信任我,把这么大摊子交给我打理。”
两人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液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
陈宝山夹了块爆肚,嚼着说:“小刘,我是真没想到,咱这生意能做成这样。当初我就是个跑单帮的,倒腾点电子表、计算器,赚点差价。现在倒好,有了固定店面,连‘快译通这种高档货都卖上了,还跟立新电子搭上了线。这步子,迈得比我单干时想的大多了!”
“路子都是慢慢蹚出来的。”刘峰给他添上酒,“关键是咱们没走歪。吴胖子那一套,看着占便宜,长远看是死路。”
“对!这话在理!”陈宝山一拍大腿,“做人做生意,都得讲个正道儿!”他放下筷子,神色认真起来,“小刘,还有个事儿,咱得定一下。这半年,流水你也清楚,刨去成本开销,挣了不少。这钱,你看怎么分?当初合伙的时候说得含糊,现在得定个章程。”
刘峰放下酒杯,沉吟片刻:“宝山哥,当初启动的资金大部分是你出的,南边的渠道关系也是你的根底。我这边主要是出了力,管着北京这一摊。我看,三七分吧,你七,我三。这样比较公平,也符合投入和风险。”
陈宝山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资金渠道是死的,人是活的!要不是你在北京撑着,运筹帷幄,我这钱和渠道投进来也是白搭!主意是你出的,难关是你闯的!必须五五!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
“宝山哥,”刘峰语气坚持,“亲兄弟明算账。你从南方过来,背井离乡,投入大,风险也大。我好歹是在自己家门口。以后日子长着呢,咱们按规矩来,合作才能长久。你要不同意,这钱我先不分。”
陈宝山看着刘峰坚定的眼神,知道他是认真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他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刘峰的肩膀:“成!小刘,哥听你的!就按三七!但以后,有啥事儿,咱俩还是一起扛!你永远是我陈宝山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搭档!”
“一言为定!”刘峰笑着再次举杯。
这顿饭吃到很晚,两人聊了生意,聊了家乡,也聊了来年的打算。陈宝山决定腊月二十五就坐火车回广州,陪老婆孩子过年,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刘峰则留在北京看店。
散场时,已是夜深。胡同里静悄悄的,只各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温暖而安宁。陈主山喝得有点多,揽着刘峰的肩膀,絮絮叨)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小刘·…哥回去过年了…店交给你·…我放心!过了年…咱们再子票更大的!”
刘峰扶着他,送他回临时的住处安顿好。独自走回店里时,寒风一吹,酒意散了些。他推开店门,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新招牌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他走到账桌前坐下,拿出账本,就着台灯的光。一页页翻看着这大半年的记录。从最初陈宝山带来的几箱电子表,到后来一起进的“夏普”计算器,再到与立新电子联营的“快译通”…这薄薄的几页纸,记录着他们的汗水、焦虑、挣扎、也记录着两个陌生人因机遇而合伙,一步步在北京站稳脚跟的坚实脚印。
合上账本,他拿出信纸、准备给何小萍回信。信里,他简单说了说生意上的稳定,改了新店名,陈宝山回家过年的事。笔尖顿了顿,他最后还是加了一句:“北京过年热闹,但也清冷。不知你何时有空来京?若来,我可去接你。”
信寄出去后,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到年三十了,刘峰始终没有收到何小萍的回信。他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和懊悔,觉得自己的邀请或许太过唐突,打扰了她的生活。但转念一想,又记起她信里偶尔提及的家事——父亲早年在农场劳改去世,母亲改嫁后与继父关系疏离,那个家,对她而言,或许并无多少年节的温暖可言。这么想着,心里便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腊月二十八这天,北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把胡同、屋顶、光秃秃的树枝染成了一片洁白。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踩着积雪匆匆走过的身影。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刘峰正在里间库房清点年前最后一批到货的电子表,准备封箱存放,等过了年再上柜。店里很安静,只有他整理东西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外间炉子上水壶轻微的咕嘟声。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门铃声,伴随着一个带着些许怯意和不确定的女声:“同志···请问,有人在吗?”
刘峰正弯腰搬箱子,闻声愣了一下。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又隔着门帘和落雪的寂静,听不真切。他放下箱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应道:“有人有人!请稍等,马上来!”
他掀开里间的棉布门帘,快步走到外间。店铺的玻璃门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朦胧中能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穿着深色棉袄、围着红色围巾的身影。刘峰拉开店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一位姑娘。她戴着一顶半旧的驼色呢帽,帽檐和额前的刘海儿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长长的睫毛上也沾着细小的雪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她正微微低着头,用手拍打着肩头和胳膊上的积雪,听到门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刘峰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外面的风雪冻住了一般。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何小萍。
比起记忆中在文工团时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怯懦、身形单薄的小姑娘,眼前的何小萍似乎变了许多。脸庞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线条更加柔和清晰,皮肤被冻得有些发红,却更衬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被雪洗过一样。虽然穿着臃肿的棉袄,但仍能看出身姿比从前挺拔了些许,带着一种沉静而坚韧的气质,眉宇间还添了几分书卷气。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好看了,是一种历经世事却未曾被磨去本真的、带着淡淡疏离感的美。
何小萍看到刘峰,似乎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真切的笑意,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刘峰…同志。”
刘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侧身让开:“小萍?真是你!快,快进来!外面雪大,冷得很!”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忙乱。
何小萍点点头,迈步走进店里,带进一股寒意。她摘下帽子,露出乌黑的头发,用手拂去发丝上的雪水,动作间显得有些拘谨。
刘峰赶紧把门关好,阻隔了外面的风雪。店里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炉子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响声,更显得室内安静得有些异样。
“你…你怎么来了?”刘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最朴素的一句。他注意到她手里只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看来行李简单。
何小萍把围巾稍稍松了松,呼出一口白气,目光在整洁的店里扫过,最后落回到刘峰脸上,声音依旧很轻:“收到你的信了,学校那边,这学期的课业结束了,放假早想着回北方过年之前,先来北京看看。”她顿了顿,补充道,“看看北京也看看你。”
她的语气平静,但刘峰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勇气。在这大雪纷飞、年关将至的时刻,她独自一人从上海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北京城,找到他这间小小的店铺。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刘峰连连说道,心里那块因为迟迟没有回信而悬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满的、温热的情感。他看着她冻得微红的脸颊和手指,连忙说道:“你先坐,坐下暖和暖和!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杯子倒水,心里却像店外那片被雪覆盖的天地,虽然寒冷,却有一种异常洁净和安宁的感觉缓缓弥漫开来。
何小萍依言在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不大却整洁有序、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店,窗外,大雪依旧无声地飘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