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刘峰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略显空旷的仓库。墙角那堆贴着封条的箱子已经搬走,只留下一块方形的、颜色稍浅的地面印记,像一块刚刚愈合的伤疤。
陈宝山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刘经理、都清点完了。除了那批芯片,别的货一样没少。账本和票据也都归置好了。”
刘峰没说话,走到那张老旧的榉木账桌前。桌面被擦得干干净净,算盘珠子也重新串得整齐。他拉开抽屉,里面是码放有序的进货单、合同和票据存根,每一摞都用牛皮筋仔细捆好。最上面,放着那份与张立新签订的联营合同草案,纸张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他拿起合同草案,手指在“立新电子技术服务中心”的公章上轻轻摩挲。红色的印泥似乎还没干透,带着一点湿润的触感。
“宝山哥,”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张立新那边,约的几点?”
“约的九点半!”陈宝山连忙应道,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看了看,“在二仙桥他们公司办公室。我一会儿就把咱们的样品和资质文件都带上。”
“嗯。”刘峰点点头,将合同草案小心地放回抽屉,“这次去,把咱们库存里那几台最新的“夏普’科学计算器也带上。张立新是技术出身,他懂行,给他看最好的。”
“明白!”陈宝山眼睛一亮,“我这就去装箱子。对了,刘经理,张所长早上捎来话,说让咱们放心,赵建国案子的事,基本不会再牵扯到咱们这边了。”
刘峰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胡同里,几个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走过,车把上的录音机里飘出轻快的流行歌曲旋律。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有节奏地传来,像这座城市蓬勃的心跳。
“风波过去了,路还得往前走。”他转过身,语气沉稳,“跟张立新的合作,是咱们走上正轨的机会。手续、账目、货源,每一步都得扎扎实实,不能再出半点纰漏。”
“您放心!”陈宝山拍着胸脯,“吃一堑长一智。我这回肯定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条款一个个抠!”
刘峰走到仓库角落,那里堆放着新到的“东方红”计算器包装盒。他拿起一个,仔细检查着上面的标签和生产日期。“宝山哥,以后所有进货,不光要对票据,还要随机开箱验货。质量,是咱们立身的根本。”
“记下了!”陈宝山重重点头,“我回头就弄个验货的本子,每批货谁验的、啥情况,都白纸黑字写清楚。”
阳光渐渐升高,仓库里变得亮堂起来。刘峰帮着陈宝山将需要带去的样品和文件装箱。那几台崭新的“夏普”科学计算器被用软布仔细包好,放进了专用的木匣子里。
“宝山哥,”刘峰一边封箱一边说、“等和张立新这边稳定下来,我看咱们是不是也能琢磨琢磨,像南方那边似的,搞个小门脸?不光批发,也零卖试试?”
陈宝山手上动作没停,沉吟片刻:“步子不能迈太大。先借着立新公司的渠道,把批发做稳当。门脸的事…等年底看看情况再说。”
箱子封好,刘峰拍了拍手上的灰:“成,听您的。稳扎稳打!”
这时,院门外传来邮递员的铃声和喊声:“刘峰!盖章!”
陈宝山小跑着出去,很快拿回来一封信。信封是淡黄色的,右下角印着“上海戏剧学院”的字样,娟秀的字迹写着“刘峰同志 亲启”。
刘峰接过信,指尖在熟悉的字迹上停留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小心地将信夹进了账本里。
“宝山哥,”刘峰提起那个装样品的木箱子,语气平静却坚定,“今天,把咱们的新路子。彻底走通。”他顿了顿,看向陈宝山,“往后,咱们都这么熟了,就别总刘经理刘经理地叫了,听着生分。叫我小刘就行。”
陈宝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哎!好嘞!小刘!”他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扛起箱子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走!咱们去会会那个张立新!”
绿色的东风三轮摩托车突突地行驶在通往酒仙桥的公路上,车斗里,刘峰和陈宝山并排坐着,中间放着那个装着样品的木箱子。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却吹不散两人脸上的专注。
陈宝山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和张立新谈判的要点:“小刘,一会儿见了张经理,我先介绍咱们的货源和渠道优势,你重点讲技术参数和售后保障。价格方面,按咱们昨晚商量的底线来,但头一次合作。可以适当让一点利,图个长远。”
刘峰点点头,目光扫过路两旁新起的厂房和脚手架:“质量把关是关键。宝山哥,验货的标准得提前说清楚,次品率超过多少咱们包退换,这条必须写进合同。”
“放心,我都记着呢。”陈宝山拍拍本子,“张立新是部队下来的,看重规矩。咱们把条款列明白,他反而更放心。”
车子在“立新电子技术服务中心”的门市部门前停下。这是一排新盖的红砖平房,玻璃窗擦得锃亮,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字体是端正的楷书。比起星火公司的气派,这里显得简朴却扎实。
张立新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今天换了件半新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看见他们下车,大步迎上来握手:“刘经理!宝山同志!欢迎欢迎!”
“张经理,您太客气了。”刘峰笑着握手,“以后叫我小刘就行。’
“好!小刘!”张立新从善如流,引着两人往屋里走,“咱们办公室里谈。”
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北京市地图和一张“安全生产规范”挂图。一张旧办公桌上,放着台“牡丹”牌收音机,正小声播着新闻。张立新给两人倒了茶水,杯子是军用的搪瓷缸,上面还印着红色的“先进标兵”字样。
“咱们直入正题。”张立新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份合同草案,“你们的样品和资质文件我都看了,很好。特别是那几台‘夏普’科学计算器,市面上紧俏货,你们能稳定供货,这就是优势。”
陈宝山赶紧接话:“张经理,咱们的渠道您放心!广州那边有老关系,每月最少能保证五十台‘夏普’、一百台‘东方红’的量。价格方面,按批发价再让三个点,您看…”
张立新摆摆手:“价格好说。我更关心的是质量把控和售后。”他看向刘峰,“小刘,听说你懂技术?这批计算器要是出了故障,你们能处理吗?”
刘峰放下茶杯:“一般的故障我们能维修。芯片级的问题可能困难,但我们可以负责返厂调换。售后条款可以写明确:一个月内包换一年内保修。”
“好!”张立新满意地点头,“要的就是这个保证!”他拿起钢笔,“合同我稍微修改了几处,主要是验货标准和退换条款,你们看看。”
刘峰和陈宝山凑过去仔细看。条款确实更加细化,明确了验货流程、次品认定标准和退换时限,虽然严格,却公平合理。
“没问题。”刘峰抬头,“张经理考虑得很周到。”
张立新笑了笑:“在部队待惯了,什么事都喜欢列个一二三。那咱们就这么定了?”他伸出手。
“定了!”刘峰和陈宝山同时伸手,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签完合同已近中午,张立新非要留他们吃饭。三人就在门市部后头的小食堂吃了顿便饭:馒头、白菜炖粉条,外加一盘炒鸡蛋。吃饭时,张立新聊起他在大兴安岭当营长时的事。说那时候物资紧缺,一台老式收音机全营轮流听。
“现在好了,”他感慨道,“改革开放,好东西越来越多。咱们做这行的,就是要把好东西送到老百姓手里,还得送得踏实、放心。”
回去的路上,三轮车开得更加平稳。陈宝山小心地把签好的合同收进贴身口袋里,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小刘,这下咱们算是走上正轨了!”
刘峰望着路边新开的电器商店橱窗,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他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我得找钱工找几个懂维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