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峰华半导体总经理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中飘散着新刷墙漆和纸张油墨混合的气味,窗外传来工地上有节奏的敲打声和隐约的机器轰鸣,一切显得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刘峰正伏在案头,审阅着一份关于下个月试生产排期的详细计划,眉头微蹙,专注地计算着时间节点。
“砰”的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被有些急促地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宁静。陈宝山手里攥着几份折叠的报纸,神色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峰子!”陈宝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那几份报纸递到刘峰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你看看这个,刚托人从香港带过来的……出大事了!”
刘峰抬起头,看到陈宝山脸上罕见的慌乱,心下一沉。他放下笔,接过报纸,是几份香港主流的商业报刊。陈宝山已经将重要的版面翻到了最上面,并用粗重的红笔圈出了几则并不算特别醒目的短讯。
标题措辞谨慎而模糊:“永盛电子主席马永盛先生因健康原因需长期休养,公司日常运营暂由副手主持”;另一则关联消息则更隐晦:“业界传闻永盛电子与美资‘硅光’公司此前接触已告中止,原因未明”。
刘峰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快速扫过那几行冰冷的铅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他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其中的含义。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施工噪音。
陈宝山凑近一步,几乎是在耳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峰子……这……这太巧了!就在他马永盛刚要跟美国人勾搭上,准备用‘光明计划’来碾压我们的时候,他就突然‘健康原因’无限期休养了?这……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刘峰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将报纸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被红圈圈住的“健康原因”上摩挲着。然后,他站起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窗边,背对着陈宝山,沉默地望向窗外那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厂区。阳光照在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却仿佛透着一股寒意。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宝山看着刘峰沉默的背影,心中的猜测得到了某种可怕的印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是罗先生的手笔。”刘峰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陈宝山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我也猜是……”陈宝山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可这……这手段是不是太……太狠了?咱们……咱们毕竟是做正经生意的,这要是传出去,说咱们……说咱们跟这种……”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脸上写满了不安和顾虑。在他的认知里,商业竞争哪怕再激烈,也应该是明刀明枪,或者像之前那样斗智斗勇,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让人彻底“消失”。
刘峰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震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冰冷的清醒。他直视着陈宝山充满疑虑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宝山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罗先生是在用他的方式,为我们扫清眼前最致命、也是最疯狂的障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权衡措辞,然后继续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马永盛这次触碰的,不仅仅是商业竞争的底线。他触碰的,是罗先生绝不允许逾越的底线——那就是引狼入室,借助外部资本的力量,来扼杀我们自己刚刚萌芽的民族工业。这,在罗先生看来,是背叛,是绝不可饶恕的。”
刘峰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这件事,你知,我知,到此为止。对任何人,包括厂里所有的兄弟,对外一致口径:马永盛是商业竞争失败,资金链断裂,自动退出市场,远走他乡了。永远不要提起香港的报纸,更不要猜测所谓的‘健康原因’。”
陈宝山看着刘峰那双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和不安都咽了回去。他明白了刘峰的意思。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也不是纠结手段是否光明正大的时候。罗文璋用他霸道而彻底的方式,为他们赢得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喘息和发展窗口。他们必须接住这个机会,并且彻底忘记这机会背后可能隐藏的代价和阴影。
“我明白了,峰子。”陈宝山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慌乱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决心所取代,“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刘峰拍了拍陈宝山的肩膀,力道很重,传递着一种无言的信任和共同承担的压力。“去吧,安抚好大家,生产不能停,进度要抓紧。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开始。”
陈宝山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几份惹事的报纸,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几天后,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东莞峰华半导体的厂区。罗文璋来了,名义上是亲自视察生产进度,了解试产成功后的具体安排。
刘峰和陈宝山早已带着核心团队在厂区主路上等候。罗文璋下车时,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穿着合身的浅色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平和。他与刘峰、陈宝山等人一一握手,笑容温和,言语间对试产成功表示祝贺,对大家的辛勤付出表示赞许,仿佛一位寻常的、关心企业发展的投资方。
随后,在刘峰和陈宝山的陪同下,罗文璋仔细视察了已经完成设备安装调试的核心车间,查看了初步下线、正在进行老化测试的样品,听取了王工程师等人关于工艺流程优化和下一步量产计划的详细汇报。他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几个切中要害的技术或管理问题,显示出他对这个行业并非门外汉。整个过程专业、高效,气氛融洽。
视察结束,回到那间简陋的总经理办公室,罗文璋挥了挥手,示意陈宝山和其他随行人员可以先去忙别的事情。陈宝山会意,带着众人悄然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罗文璋和刘峰两人。
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之前的和谐气氛被一种微妙而沉重的静谧所取代。窗外工地的噪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罗文璋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初具规模的厂区,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张旧沙发旁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桌上那套简单的茶具,开始烧水、温杯、取茶。他的动作娴熟而优雅,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从容,与这间简陋的板房办公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镇住了场。
刘峰站在办公桌旁,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罗文璋行云流水般的泡茶动作。他知道,真正的谈话,现在才开始。
水沸了,茶香渐渐弥漫开来。罗文璋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手法稳健,没有一滴溅出。他仿佛闲聊般开口,声音平和,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刘峰的心上:
“刘生,香港那边的噪音,以后都不会再干扰到我们了。”
没有点名,没有细节,但彼此心知肚明。刘峰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目光直视着罗文璋看似平静的侧脸:
“罗先生,我收到了消息。”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感谢您为‘峰华’扫除了最棘手的障碍。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这毕竟……是一条人命。”
他说出这句话时,感到喉咙有些发干。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挣扎,是对某种底线被跨越的不安。
罗文璋斟茶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稳稳地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到刘峰面前的茶几上。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刘峰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足以压垮人心的重量。
“刘生,”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你搞技术,做实业,信奉的是规则、是数据、是理想。我敬重你这一点。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们的事业才有根基和希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冷峻:“但你要知道,在某些非常之时,尤其是在我们这片百废待兴、无数人盯着想咬下一块肥肉的土地上,非常之局,需用非常之法。”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盯着刘峰:“马永盛,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试图靠着勾结外势、吸食国家根基的血来自肥的蛀虫。我对付他,不是为了你我的私利,甚至不完全是商业竞争。”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是在为‘峰华’,为我们刚刚破土而出的半导体事业,为我们未来可能不再受制于人的那一点点火种,争取一个不被恶意扼杀、能够喘息成长的机会窗口!如果放任他引狼入室,用资本和技术进行降维打击,我们这点刚刚燃起的星火,瞬间就会被扑灭!到时候,损失的不仅仅是你我的投资,更是国家在这个领域可能错失的一次机遇!”
罗文璋将第二杯茶推到自己面前,继续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更深的意味:“我欣赏你的才华和正气,这是成就大事业的根本。但大事业,不仅需要担当,有时候……也需要有人去负责脏了手。”
他深深地看着刘峰,仿佛要将他看穿:“这脏活,我来做。你只需要保证,你,还有你带领的‘峰华’,永远走在阳光底下,干干净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正道上,真正为我们国家,造出那颗自主的‘芯’来。”
他停顿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这,就足够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刘峰耳边炸响。这不仅仅是解释,更是一种价值观的宣告,是一种角色的划分。罗文璋将自己定位在了阴影中的“清道夫”和“守护者”,而将刘峰推到了阳光下的“建设者”位置。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托付。
刘峰内心波涛汹涌,剧烈挣扎。他厌恶这种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手段,对生命的消逝感到本能的抗拒。但他又无法否认罗文璋话语中的残酷现实和那份沉甸甸的“大局”考量。他想起了马永盛企图引美资碾压本土产业的疯狂计划,想起了峰华半导体数百员工和背后无数家庭的期望,想起了自己立志要打破技术垄断的初衷。
沉默良久,办公室里的茶香似乎都变得凝重起来。
终于,刘峰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他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粗糙的陶瓷茶杯,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迎上罗文璋深邃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经过痛苦挣扎后的坚定:
“罗先生,我明白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峰华’不会辜负您争取来的这个机会,更不会忘记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