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盛夏,南国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东莞那片曾经的荒地,如今已矗立起几排崭新的厂房骨架,“峰华半导体”的招牌虽然简陋,却已赫然挂起。工地上,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地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机器的轰鸣声和金属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预示着投产的日子越来越近。
刘峰站在临时搭建的工棚外,戴着安全帽,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他手里拿着一张施工图纸,正和负责土建的工头确认内部管线的铺设细节。尽管条件艰苦,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看着这片从无到有、亲手参与规划的土地,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工地边缘,罗文璋从车上下来。他依旧穿着熨帖的中山装,在这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但脸上却带着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满意神色。他挥手示意司机留在车上,自己则缓步走向刘峰。
“刘先生,辛苦了。”罗文璋走近,目光扫过初具规模的厂房,点了点头,“进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罗老板。”刘峰放下图纸,抹了把额头的汗,“基础建设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设备进场和安装调试,这才是最关键的。”
“嗯。”罗文璋应了一声,与刘峰并肩走向相对安静些的工棚阴凉处。工棚里简陋地摆着几张桌椅,上面散落着各种图纸和文件。两人坐下,罗文璋接过刘峰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一口,才切入正题。
“设备引进的事情,香港和日本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通关手续也在同步进行,预计下个月初就能陆续运抵。”罗文璋语气平稳,一切尽在掌握,“现在,有个关键问题需要和你商量一下——人员招聘。尤其是核心的技术工人、产线操作工和基本的安保人员。刘先生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刘峰心中一动,他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沉起来,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所知的一些模糊记忆和这一世更清晰的认知。
“罗老板,我确实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刘峰斟酌着开口,“我们做的是实业,尤其半导体这种精密度要求高的行业,需要的人,不仅要技术过关,更重要的是纪律性强,责任心重,能吃苦耐劳。”
罗文璋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刘峰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酝酿已久的提议:“我觉得,我们可以优先考虑招聘退伍军人。”
“退伍军人?”罗文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被兴趣所取代,“说说你的理由。”
“首先,”刘峰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军人经过部队锤炼,纪律性和执行力是毋庸置疑的,这对于保证生产流程的严格规范至关重要。其次,他们能吃苦,适应性强,我们创业初期条件肯定比较艰苦,需要能扎根下来的人。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了解过,尤其是近几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下来的退伍兵,很多回到地方后,安置并不理想。城市兵可能还好些,但农村兵往往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缺乏好的就业机会,而城市兵回到城市之后也并没有特别好的就业环境,不管是战后创伤还是因为战后造成的残疾,诸多原因。我们如果能提供稳定的工作岗位和不错的待遇,对他们来说是雪中送炭。”
“而且,”刘峰补充道,语气转为务实,“从公司口碑和长远发展来看,积极吸纳退伍军人,能体现我们的社会担当,容易赢得地方政府和民众的好感,对于站稳脚跟、建立良好的企业形象非常有利。这比单纯的广告宣传效果要好得多。”
罗文璋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刘峰的建议,显然超出了单纯的人力资源考量,带有了更深的社会层面和战略眼光。这让他再次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格局感到惊讶。
过了一会儿,罗文璋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峰:“刘先生,你这个想法……很好。甚至可以说,切中了一个要害。帮助国家解决部分退伍军人安置难题,这确实是一张好牌。不过,招聘和管理的细节需要周密计划,尤其是如何将他们的军事技能转化为生产技能,需要专门的培训。”
“这个我们可以制定详细的培训方案,”刘峰见罗文璋基本认可,心中一定,“可以从基础的电子知识、设备操作教起,他们的学习能力和纪律性会很快跟上。安保方面更是可以直接上手。”
“好,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去办。”罗文璋一锤定音,“具体招多少人,待遇如何定,培训怎么搞,你拿个初步方案出来,我们再议。”
“明白。”刘峰点头应下。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些。刘峰看着罗文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罗老板,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请教。峰华半导体,从资金到渠道,几乎都是您一手促成,为何您始终不愿在明面上挂名?哪怕只是挂个董事长或者顾问的名衔?”
这也是刘峰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结。罗文璋隐藏在幕后,虽然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但也让他时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不确定性。
罗文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深藏的警惕。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工棚门口,望着外面烈日下忙碌的工地和更远处郁郁葱葱的田野。
“刘峰,”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同,“你以为香港是什么地方?是英国人治下的‘东方明珠’不假,但也是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暗流汹涌的是非之地。”
他转过身,目光变得深沉:“像我这样的人,在香港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港英政府、商业对手、甚至……其他一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如果我明目张胆地,尤其还是以主要投资人的身份,来大陆,特别是投资半导体这种敏感行业,会引来多少不必要的关注、猜忌甚至打压?英国佬贪婪且多疑,他们不会乐意看到一个有影响力的华人资本家与内地走得太近,尤其是在技术领域。”
他走回座位,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但你不一样。你是大陆本地人,根正苗红,个体户出身,白手起家。你来做这件事,名正言顺,阻力会小很多,也更符合……某些方面的期待。很多事情,以你的名义去推动,比用我的名义,要顺畅得多,也安全得多。”
刘峰静静地听着,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升起一股寒意。罗文璋的处境,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这不仅仅是商业策略,更是生存智慧。
罗文璋看着刘峰,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真要说为什么选你,非你不可吗?”他顿了顿,缓缓道,“也算是吧。我身边,确实没有像你这样的人。”
他目光锐利地直视刘峰:“你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东西,让我感觉很特别。对技术方向的把握,对市场趋势的预感,甚至对……一些潜在风险的判断,都精准得不像你这个年纪、这种经历的人该有的。你好像对很多事情,有一种……特别性的预感。像是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见识过很多兴衰起伏,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这番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刘峰内心最深的秘密。他心中剧震,但脸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重生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绝不能暴露的底牌。他迎上罗文璋探究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坦诚甚至带点困惑:“罗老板过奖了。可能就是喜欢琢磨,加上运气比较好,误打误撞吧。毕竟,时代在变,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的沉默中,仿佛有无形的交锋。罗文璋从刘峰那双年轻却异常沉稳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平静的湖水,深不见底,却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他预想中的慌乱或掩饰。
最终,罗文璋先移开了视线,轻笑一声,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或许吧。运气也好,天赋也罢,总之,与你合作,到目前为止,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他没有再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而是重新回到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退伍军人招聘的事,你抓紧落实。设备进场前,我们要把骨干团队搭建起来。”
“我会尽快拿出方案。”刘峰也顺势而下,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悬崖边走过。
罗文璋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意味深长地说:“刘峰,把根扎稳。这片土地,未来会需要更多像峰华这样的苗子。”
黑色的轿车驶离了工地,卷起一阵尘土。刘峰独自站在工棚外,望着远去的车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罗文璋的坦诚,揭示了他身处环境的复杂与危险,也间接承认了对刘峰能力的看重与依赖。但同时,那最后一刻的试探,也让刘峰警醒,罗文璋对他的好奇和审视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