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拥挤嘈杂的市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招待所房间昏黄的灯光下,刘峰用冷水反复冲洗着脸,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仓库暗影带来的惊悸。
枪。那么多用麻袋包裹的枪械部件,藏在看似普通的音像公司仓库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或走私了,这是足以惊动国家机器的重罪!罗老板,赵晓波……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苏翰辰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难道他又撞进了一个更大的特务网络?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遍体生寒。但与此同时,一种在部队历练出的、越是危急越要冷静的本能也开始发挥作用。他不能慌,必须理清头绪。
直接报警?找李建国?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下。仓库里的发现太过骇人,牵涉可能极深。李建国的态度暧昧,官方渠道是否可靠?万一打草惊蛇,或者……万一这潭水里本身就有问题,自己很可能瞬间被吞没。苏翰辰事件让他深刻体会到,有些黑暗,盘根错节,不能轻信表面。
必须更谨慎。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弄清楚这批枪械的源头和目的地,需要摸清罗老板这伙人的真正意图。贸然行动,不仅可能让自己陷入绝境,更可能让这批危险的货物转移,造成更大的危害。
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何小萍明天就要到广州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让她卷入任何危险。他原本计划的“偶遇”,现在必须重新考量。是让她完全不知情,还是想办法提醒她远离自己可能带来的风险?
各种念头在脑中激烈交锋。最终,刘峰做出了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观察。但观察的方式要改变,要从被动发现转为主动试探。同时,必须确保何小萍的安全,至少要让她处于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他看了一眼窗外渐白的天色,毫无睡意。他拿出纸笔,开始梳理已知的线索和疑点,规划下一步行动。阳光初升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上午,刘峰先去了邮电局,给北京的陈宝山发了封电报,内容很简单:“货已订,事繁,归期未定,店务劳兄费心。峰。” 这是报平安,也是暗示广州情况复杂。
接着,他去了广州文化公园附近,上海戏剧学院巡演队即将下榻的招待所附近转了一圈,熟悉了一下环境。他记下了招待所的位置、周边的道路,甚至留意了哪里可以打电话,哪里比较僻静。
做完这些,他回到西湖路市场,但没有去“新世纪”公司,而是在市场里看似随意地逛着,特别注意观察那栋骑楼的动静。他发现,今天楼下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平时常见的搬运工少了,偶尔有穿着更体面、神色更警惕的生面孔进出。
中午时分,他看到了赵晓波。赵晓波从楼上下来,身边跟着两个人,正是昨天刘峰在货场看到的、从吉普车上下来的那类人,穿着普通,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赵晓波在他们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和讨好。三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迅速离开。
刘峰的心沉了下去。这印证了他的猜测,“新世纪”公司背后确实有更强的势力,而且这股势力,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很可能就是昨晚他的探查)而加强了活动。
不能再等了。下午,刘峰用公用电话,再次拨通了赵晓波公司的号码。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文员。
“你好,我找赵经理。”
“不好意思,赵经理他出去了,您是哪位?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我是北京山峰电子的刘峰。麻烦你转告赵经理,我这边资金临时出了点问题,之前订的那批货,可能要先缓一缓,具体等我消息。不好意思啊!”刘峰用一种带着歉意和焦急的语气说道。
他要用“暂缓订货”来投石问路,看看赵晓波和他背后的人会有什么反应。是急于挽回他这个“客户”,还是会表现出别的态度?这能帮他判断对方对他的重视程度,以及他们目前的状态。
挂断电话,刘峰长长吐了口气。这步棋有点险,可能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怀疑,但也可能迫使对方露出更多破绽。
现在,他需要集中精神应对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何小萍的到来。他看了看表,距离演出队抵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朝着接待演出队的招待所走去。
傍晚时分,上海戏剧学院巡演队乘坐的大巴终于抵达了指定的招待所。刘峰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看着学生们鱼贯而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初到南方的兴奋。他一眼就看到了何小萍。
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确良衬衫,蓝色的长裙,梳着简单的马尾,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她正和身边一个女同学说笑着,帮忙从车底行李舱拿下一个看起来不小的乐器盒,侧脸在夕阳的余晖里带着光晕。
刘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和发现的阴霾,在看到这张纯净笑脸的瞬间,仿佛被驱散了不少。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等着,看着她和其他同学一起办理入住,看着她和同伴们挥手告别,似乎打算独自外出逛逛。
机会来了。刘峰调整了一下呼吸,从树后走了出来,装作偶遇的样子,迎面朝她走去。
“小萍?”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何小萍闻声抬头,看到刘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刘峰?!你怎么在这儿?真……真巧啊!”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是啊,真巧。”刘峰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的阴霾又散去一些,“我来广州谈点生意,就住这附近。刚在外面吃完饭,没想到就碰到你了。你们……刚到?”
“嗯!刚到,放好行李了。我想着出来走走,买点日用品,顺便看看广州的夜景。”何小萍的语气轻快,带着少女的雀跃,“刘峰哥,你生意谈得顺利吗?”
“还行,差不多了。”刘峰含糊地应道,不想让她担心,“你对这边不熟,一个人逛不安全,我陪你走吧,正好我也没事。”
“好啊!”何小萍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开心,“有你这个‘老广州’带路,我就不怕走丢了!”她俏皮地开了个玩笑。
“我算什么老广州,也就比你早来几天。”刘峰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了笑。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广州街头。
与北京方正的格局不同,广州的街道更显曲折热闹,骑楼下的店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何小萍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看这个,指指那个,不停地问刘峰问题。刘峰虽然自己也才熟悉不久,但还是尽力把自己知道的风土人情讲给她听,语气温和耐心。
走过一个卖零食的小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在灯下格外诱人。
“呀,广州也有糖葫芦!”何小萍眼睛一亮。
“尝尝?”刘峰说着,已经走上前,买了一串最大最红的,递给她。
何小萍接过来,咬了一口最上面那个裹着厚厚糖壳的山楂,满足地眯起眼:“好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她举着糖葫芦,很自然地递到刘峰嘴边:“刘峰哥,你也吃一个,可甜了!”
这个动作带着不经意的亲昵。刘峰看着递到嘴边的糖葫芦,又看看何小萍那双纯净得毫无杂念的眼睛,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了第二颗山楂。糖壳在齿间碎裂,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漫开,一直甜到了心里。
“嗯,是挺甜。”他低声说,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两人共用一串糖葫芦,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界限,气氛变得微妙而温馨起来。
他们一边分享着糖葫芦,一边慢慢走着。何小萍兴致勃勃地讲着巡演路上的趣事,哪个同学排练时出了糗,哪个老师特别严厉,南方的饭菜和北方有什么不同……她的声音像清泉,洗涤着刘峰心头的尘埃。
刘峰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目光却始终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落在她生动的侧脸上。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没有阴谋,没有危险,只有身边这个女孩和她带来的、简单而真实的快乐。
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何小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刘峰,语气变得有些认真:“刘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感觉你好像有心事。”
刘峰心里一凛,没想到她的感觉如此敏锐。他掩饰地笑了笑:“没有,可能就是有点累了。生意上的事,琐碎。”
何小萍眨了眨眼,显然不太相信,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那就好。反正……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小心点。广州这么大,人生地不熟的。”
这句简单的关心,让刘峰心头一暖,同时也泛起一丝愧疚。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让她担心。“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你也是,演出期间别乱跑,注意安全。”
“嗯!”何小萍用力点点头,“我们后天晚上在中山纪念堂有演出,刘峰,你……要是有空,来看吗?”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的光。
“后天晚上……”刘峰快速在脑中计算着时间,他需要盯着赵晓波那边的反应,还要想办法进一步探查仓库,时间很紧。但看着何小萍期待的眼神,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有空,我一定去。”
“太好了!”何小萍的笑容更加灿烂,“那我给你留个好位置!”
夜色渐深,刘峰将何小萍安全送回了招待所门口。分别时,何小萍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塞到刘峰手里:“刘峰,这个给你。广州天热,你带着解渴。”
刘峰打开手绢,里面是几个黄澄澄的、散发着清香的芒果。“这是……”
“我们路上买的,可甜了。你尝尝。”何小萍说完,不等刘峰反应,便红着脸转身跑进了招待所大门。
刘峰握着那几个还带着女孩体温的芒果,站在夜风中,久久没有动。指尖残留着糖葫芦的甜腻,掌心是芒果的清新的香气,而心里,则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何小萍的出现,像一道阳光,照亮了他身处阴影的道路,但也让他肩上的责任更加沉重。
他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危机,绝不能让她纯净的世界,被自己身边的黑暗所侵染。他抬头望了望招待所那扇已经亮起灯光的窗户,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芒果,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甜蜜的短暂相聚后,是更加严峻的现实。他得去等赵晓波那边的“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