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同志:
见信好。
上海的天气还是这么热,走在校园里,两旁的梧桐树叶长得又大又密,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晃动的光斑,像是跳动的音符。比起北京,这里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刚开始有些不习惯,现在倒觉得这湿润里带着一种植物的清香,挺好闻的。
我们最近排练很紧,老师新排了一出独舞,动作难度很大,对情感的表达要求也特别高。我常常一个人在练功房里待到很晚,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磨。有时候会觉得累,膝盖和脚踝都是青紫的,但每当一个动作终于做到位,或者终于理解了老师说的那种“感觉”时,心里的高兴劲儿,能把所有的疲惫都赶跑。老师说我有进步,但我自己知道,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学校外面变化好大。南京路上开了好多新的商店,橱窗里的衣服颜色越来越鲜艳,听说还有什么“电视机”“洗衣机”卖呢,虽然我还没亲眼见过。外滩那边总是有很多人,穿着也和大院里不一样,有些年轻人的喇叭裤都快拖到地了,头发也烫得卷卷的。感觉整个城市都在动着,朝着一个很新、很快的方向跑。
食堂的饭菜我还是有点吃不惯,太甜了。不过我发现了一家小店,卖的生煎馒头特别好吃,底儿煎得焦黄酥脆,咬一口全是汤汁。下次你来……(写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热,把“来”字稍微涂改了一下,显得不那么刻意)……如果以后有机会来上海,我带你去吃呀。
你呢?北京现在怎么样?你的“公司”忙不忙?每次看你的信都那么短,就知道说“甚好”“勿念”,难道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工作顺不顺利?吃饭有没有按时?北京风大,你那边咳嗽的老毛病没再犯吧?
我一切都好,学习生活都很充实,就是……
(她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表达一丝思念,笔尖停顿在空中)
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指尖捏着一颗白白胖胖的大白兔奶糖,精准地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写个信也这么愁眉苦脸的,来,吃点甜的,补充能量!”室友李丽笑嘻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调侃,“又是给北京那位‘刘同志’写汇报呢?纸都不够你用了吧?”
何小萍猝不及防,嘴里瞬间被浓醇的奶香填满,甜丝丝的味道化开,一直漫到了心里。她脸颊唰地一下红了,又羞又急,想去推李丽,又舍不得吐掉糖,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丽丽!你讨厌!……唔……好甜……”
李丽得逞地大笑起来,凑过来要看她的信:“让我看看都写了啥甜腻腻的话了?”
何小萍赶紧用手捂住信纸,羞得耳朵尖都红了:“不许看!没什么!你快走开啦!”
笑闹了一阵,李丽才被另一个室友叫走。何小萍捂着发烫的脸,感受着舌尖化不开的甜味,刚才那点淡淡的愁思也被冲散了。她重新拿起笔,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继续写道:
……就是偶尔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快的是每天的学习排练排得满满的,慢的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了下去)
慢的是,总觉得离我想成为的样子,还有很远很远。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
随信附上几张最近的邮票,听说你喜欢收集。希望你喜欢。
祝: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何小萍
于上海戏剧学院
(信纸的角落,似乎不小心蹭上了一点糖渍,淡淡的甜香仿佛能透过纸背。)
刘峰奔波于小院、客户和不断拓展的关系网之间,常常是顶着星星出门,踏着月色归来。这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屋,正准备洗漱睡觉,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日历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好像……很久没有收到了?自己上次给她回信是什么时候?记忆有些模糊,似乎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了。最近忙于应付联防办的麻烦、拓展计算器业务、结识张志刚、处理橡皮泥的批发……竟把给她回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一股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她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学业不顺?还是生病了?各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让他顿时睡意全无。就在他坐立不安,甚至想着要不要明天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虽然知道几乎不可能接通)时,院门口传来赵大爷熟悉的喊声:“小刘!信!上海来的!”
刘峰几乎是冲了出去,从赵大爷手里接过那封带着南方潮气的信。看到那熟悉的清秀字迹,他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到屋里,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读起来。信纸上仿佛带着上海夏夜的温度和梧桐叶的沙沙声。他看着她写排练的辛苦与进步,写上海的变迁,写生煎馒头,甚至能想象出她写下“如果以后有机会来上海”时那微微脸红的样子……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直到看到那句“难道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和描述被室友喂糖的娇嗔场景,刘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心中的愧疚感再次涌起,比之前更加强烈。她在那边分享着生活的点滴趣事,而自己却忙得连只言片语都忘了回复。
他立刻铺开信纸,拧开钢笔,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写一封长长的回信。
小萍同志:
展信悦。
十分抱歉,这么久才给你回信。近来事务繁杂,竟疏忽至此,看到你的信才惊觉时间流逝之快,心中甚是歉疚。万望见谅。
收到你的信,得知你一切安好,学业精进,生活亦有趣味,我甚是欣慰。上海变化日新月异,听你描述,犹如亲眼所见。生煎馒头记下了,若日后得暇,定去品尝。(笔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没有写下“去找你”三个字)
我这边一切尚可,勿念。“公司”业务渐多,虽忙碌,却也充实。前些时日遇到些小麻烦,幸得贵人相助,已顺利解决。也因此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名叫张志刚,是西城区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长,为人豪爽仗义,亦是行伍出身,与我颇为投缘。 他简单提了提张志刚因伤转业的经历,语气中带着敬佩。
北京近日亦多雨,天气反复无常。小院里的枣树结果了,虽还未红,但已是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 他写着这些日常的细节,仿佛想让她也能看到他所见的世界。有时深夜从外归来,看到院里还亮着的灯,也会想起……想起文工团的日子,想起你如今在练功房里苦练的身影。 这句话已是他能写出的最接近思念的表达。
你随信寄来的邮票已收到,品相极好,填补了我集邮册里的几处空缺,多谢你时时记得。
你在信中问及我的近况,除了上述种种,生活大抵平淡。每日奔波,虽疲累,但想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便也觉得值得。只是偶尔静下来,也会思及远方故人,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见到大家的变化。 “大家”这个词,他用得有些刻意,仿佛欲盖弥彰。
望你在沪上安心学习,照顾好自己。排练虽重要,亦要懂得劳逸结合,勿要损伤身体。钱款之事不必操心,若有需要,尽管来信。
随信附上些许,添置夏衣或购买书籍,皆由你意。
盼复。
刘峰
于北京小院
某年夏夜
他第一次在信里写了这么多话,几乎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重要和不重要的事都囊括了进去,除了那些具体的困难和生意上的算计。写完最后一行字,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又将准备好的汇款单仔细夹好封口。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白。他却没有丝毫睡意,心中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淡淡的暖意。仿佛通过这封信,他将远方的她和自己忙碌而真实的生活,轻轻地连接了起来。
他知道,她收到这封信时,一定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到那份迟来的歉意、笨拙的关心,和那份未曾明言、却深藏于心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