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来得早且缠绵,艺术学院校园里的古樟树换了一身新绿,空气湿润,弥漫着花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宽大的芭蕉叶,在红砖铺就的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何小萍抱着几本厚厚的舞蹈理论书,从图书馆走出来。她穿着学校发的练功服,外面套了件素净的淡蓝色开衫,身姿依旧纤细,但挺拔了许多。常年练舞塑造的优美线条隐约可见、走在路上,偶尔会吸引一些欣赏的目光。她的变化是悄然而深刻的,不仅仅是外表,更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的、逐渐凝聚的自信。虽然在某些场合,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微微低头,但眼神里已少了往日的惶恐,多了份沉静的专注。
“小萍!何小萍!”室友周晓芸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你的信!北京来的!”
何小萍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她接过信,指尖能感受到信封上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干燥触感。落款依旧是那个她默记于心的地址,字迹沉稳一如往昔。
“哟哟哟,又是北京那位“刘同志”吧?”另一个室友李丽也凑过来,挤眉弄眼地笑道,“每个月准时准点,比闹钟还准。小萍,快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对象?”
何小萍的脸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把信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守护一个珍贵的秘密,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别瞎说···就是…就是一个很关心我的老战友……”
“老战友?哎呦喂,什么老战友这么贴心,又寄钱又写信,关心我们小萍同志的学习生活思想动态?”周晓芸笑嘻嘻地搂住她的肩膀,“你看你脸红的,快给我们看看信里写了啥甜蜜话?”
“没有……真的没有……”何小萍羞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抱着书和信,像只受惊的小鹿,低着头快步往宿舍楼走,身后传来室友们善意的、银铃般的笑声。这种年轻的、活泼的打趣,是她过去在文工团从未体验过的,虽然害羞,心里却漾开一丝暖融融的甜意。
回到宿舍,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她才小心地拆开信。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冠,鸟儿在枝头啾鸣。信的内容依旧简短,关心她的学业,嘱咐她保重身体,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张汇款单。字数不多,她却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荡起圈圈涟漪。她能想象出他伏案写信时认真的样子,眉头或许微微蹙着,眼神专注。这种默默的、不寻求回应的守护,是她在这陌生城市里最坚实的依靠。
她的优秀和逐渐展露的美丽,如同经过打磨的璞玉,开始散发光芒。专业课上,她的领悟力和表现力让老师称赞;舞台上,她投入而富有感染力的表演,也能收获热烈的掌声。自然,也吸引了一些倾慕的目光。
同系的一个男生,叫陈浩,父亲是本地文化局的干部,家境优渥,本人也长得斯文白净,是许多女同学暗中关注的对象。他欣赏何小萍身上那种沉静又坚韧的气质,不同于周围一些女孩的活泼外放。几次专业课合作和课后讨论后,他鼓起勇气,在一次晚自习后,在教学楼旁开满紫藤花的长廊下拦住了何小萍。
月光如水,花香馥郁。陈浩的脸有些红,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感。何小萍安静地听着,没有惊慌,也没有窃喜,只是等他说完,才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异常清晰:“陈浩同学,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陈浩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利落的拒绝,愣了一下,有些不甘心:“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是因为我哪里不够好?还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问出最后一句时,带着一丝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失落。
何小萍沉默了片刻。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目光掠过远处灯火通明的练功房,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某个北方城市的一间小小办公室里。她的眼神变得柔软而深远,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是的。”她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无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陈浩怔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平时安静得甚至有些透明的女孩,此刻眼中绽放出的那种坚定而温暖的光彩,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下意识地问:“他……一定很优秀吧?”
何小萍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陈浩身上,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或许不符合世俗意义上那种‘优秀’。但他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盏灯。”
“在我最卑微、最黯淡的时候,是他看到了我,告诉我也能发光。他教会我坚持,推着我向前走,自己却总是站在身后。”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信念。
“所以,很抱歉。我的心很小,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说完,她对着陈浩微微颔首,抱着书本,转身走进了宿舍楼的光晕里。留下陈浩独自站在紫藤花架下,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许久没有动弹。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基于家世、相貌的自信表白,在那个素未谋面的“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浅薄。
何小萍走上楼梯,脚步轻快。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封来自北京的信,心中一片澄澈和平静。
宿舍的灯熄了,窗外只有月光和远处路灯朦胧的光晕透进来。周晓芸和李丽的呼吸渐渐均匀,陷入了沉睡。何小萍却睁着眼睛,望着上铺的床板,毫无睡意。白天的告白事件和那封来自北京的信,像两股交织的丝线,在她心头缠绕,最终将她引向了一段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潮湿的记忆。
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但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是在温暖的南方校园,而是在文工团大院外冰冷的水泥屋檐下。她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然后,刘峰出现了,两人在同一屋檐下躲雨,刘峰看向她说“办你入伍政审的时候,”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派出所的民警跟我说,你的亲生父亲……还在劳改农场。但是你跟他划清了界限,改姓了你继父的姓。”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是她最深、最痛的伤疤,是她拼命想要隐藏的、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污点。
然而,刘峰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沉重的黑暗:“所以,出身这一栏…·…我就给你填了‘革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四周,语气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进了团,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我…也不会说的。”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冲刷着她。她看着他,眼泪混着雨水滚落下来。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拯救自己的人。激动之下,她几乎是本能地,笨拙地、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敬了一个军礼!手臂颤抖,五指张开,姿势歪斜可笑。
刘峰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是无奈的笑意。他没有嘲笑她,只是走上前一步,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教官式的认真,却又比任何教官都温和:
“军礼不是这么敬的。”他示范着,动作标准而流畅,“要这样,五指并拢,大臂带动小臂,举手到齐眉处。”
她慌忙模仿,学着他的样子,再次敬礼。虽然依旧生涩,却比刚才标准了许多。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冰凉,她的心却滚烫。
从那一天起,刘峰在她心中的形象就彻底定格了。他是恩人,是守护者,是黑暗中唯一向她伸出手的人。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时刻关注他、目光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
她看到他总是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看到他把好的东西让给别人,看到他脸上永远挂着那副“活雷锋”式的、似乎无欲无求的温和笑容。她也看到了,他看向林丁丁时,眼神里那种小心翼翼、带着卑微渴慕的光亮。
那时,她的心里会泛起一种细密的、酸涩的失落。像咬了一口未熟的青梅。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那么好,像太阳一样耀眼,而她只是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她只能默默地看着,把他那点对林丁丁的好,都悄悄记在心里,既羡慕,又有点莫名的难过。
再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完美”,他变得有些“古怪”,有些“冲动”。他会突然把她推到舞台中央的光圈下,他会为了她当众顶撞政委,他会用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而锐利的眼神看人,他会离开·…
起初是震惊和不解,甚至有一丝害怕。但慢慢地,那种害怕变成了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情绪——惊喜。
是的,惊喜。
她惊喜地发现,那个像泥塑菩萨一样完美的“活雷锋”外壳下,原来藏着这样一个有血有肉、会愤怒、会反抗、会不顾一切去守护的真实的刘峰。他砸碎了过去那个被所有人架起来的神像,变得·…··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一个更强大、更让她心折的人。
这种变化让她困惑,也让她内心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她不再仅仅把他视为恩人,一种更复杂、更朦胧的情感,如同藤蔓般悄悄滋生,缠绕在心尖。
月光移动,落在她枕边那封来自北京的信上。
何小萍轻轻翻了个身,将信贴在心口。那里跳动的,不再仅仅是感激,还有一种坚定的、温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倾慕。
她闭上眼,嘴角带着一丝羞涩而坚定的笑意,沉入了有月光和雨声的梦境。梦里,她敬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而他,就站在不远处,不再是那个模糊的“活雷锋”符号,而是眉眼清晰、笑容真实温暖的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