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躺在地上,呼吸粗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人攥在手里,一下一下往骨头里砸。意识像是泡在水里的纸,一点点软下去,可手指还是死死抓着那把柳叶刀,指节发白。
苏怀镜跪在他旁边,手已经抖了。
她刚才那一针扎得狠,自己也跟着晃了一下。现在脸色比他还白,额角全是汗。药箱摊在地上,银针散了一圈,只剩最后一根没动——玄铁针,卖药翁留下的东西,沉得不像话。
“你别醒得太快。”她低声说,“我还没准备好。”
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心,双手一搓,抹在八根银针上。那些针立刻变了颜色,从亮银转成暗红。她抬手就是一轮快刺,膻中、神阙、命门、气海……八处大穴全被钉死。针尾的七彩药绳晃了晃,突然发烫,像是烧起来。
陈砚舟猛地抽搐,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
他没睁眼,但身体在反抗。经脉像活过来一样,把银针往外顶。有一根刚插进去就被弹了出来,啪地打在墙上。
苏怀镜不管,第二轮十六针直接出手。这次是四肢经络,肩井、曲池、合谷、环跳、阳陵泉……每一针落下,他的动作就慢一分。药绳的颜色也在变,从红转紫,再转灰。
等最后一根玄铁针拿在手里时,她停了三秒。
天灵穴不能错。偏一毫,人就废了。
她左手按住他额头,右手举针,对准头顶正中。屏住呼吸,猛然扎下!
针入的瞬间,陈砚舟整个人弓了起来,像被雷劈中。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却是散的。
他看见了。
暴雨夜,祠堂前,父亲跪在泥水里,蓑衣破了,血顺着袖口往下滴。他用断刀在石板上刻字,一刀一划,都是血。母亲抱着一个襁褓,站在旁边,脸上全是泪。她低头看了眼孩子,声音很轻:“你活,我死,命不可逆。”
画面一闪,没了。
陈砚舟喉咙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眼中的光弱下去,重新变得模糊,但手指还是没松刀。
苏怀镜拔出几根针,收进药囊。她的手抖得厉害,耳坠上的翡翠裂了一道缝,渗出一点绿液。她没管,只把药箱合上,喘了口气。
这时,墙角传来一声响。
不是风,不是雨,是炸裂声。
闭关室的石门本是合金铸的,外面还加了锁链,没人能硬闯。可现在,门中央突然鼓起一块,接着轰地炸开,碎石飞溅,烟尘冲天。
苏怀镜立刻扑过去,把陈砚舟拖到墙边。她抽出伞刀,塞进他手里。他自己握不稳,但她知道,只要刀还在他手上,他就不会彻底倒下。
烟尘散了些。
一只药葫芦滚了进来,靛蓝色,表面有磨损,葫芦口塞着木 cork,上面刻着三个字:归元堂。
苏怀镜眼神一紧。
这是卖药翁的铺子名。
她没动,盯着那葫芦。过了几秒,葫芦口的塞子自己弹了出来,一股腥臭味立刻弥漫开来。那味道像是腐肉混着烂草,闻一下就让人反胃。
她迅速从药箱里取出一片试纸,用银针蘸了点雾气滴上去。纸面瞬间变黑,边缘卷曲,显出三个小字:蚀心蛊。
她瞳孔一缩。
三十年前江南瘟疫,死了三万人,源头就是这种蛊母液。朝廷当年封了消息,说是天灾,可她父亲留下的笔记里写过,那是人为投放。
她抬头看那葫芦,忽然发现底部有个小凹槽,里面藏着半片纸条。她用镊子夹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给陈。
她转头看向陈砚舟。
他还靠在墙边,脸白得像纸,但眼睛是睁的。他看着那葫芦,嘴唇动了动,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是他?”
苏怀镜点头:“药翁的东西。”
陈砚舟没说话,只是把刀握紧了些。刀柄上有血,他的手也有血,滑腻腻的,但他不肯松。
苏怀镜坐下来,背靠着墙,终于觉得撑不住了。她太累了,气血耗得太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摸了摸耳坠,裂口又大了些,绿液沾在手指上,有点凉。
她把药葫芦捡起来,塞进药箱底层。试纸也收好。这些都得查,但现在不行。
外面安静得不对劲。
门炸了,没人来查看。走廊的灯也没亮。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守卫早该冲进来了。
可没有。
她看了一眼陈砚舟。他还在盯着那个角落,像是等着什么。
她低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摇头,没说话。
她又问:“还能站起来吗?”
他试着动了下腿,结果刚撑起一半,膝盖一软,又摔回去。左眼下方有一道血丝,从眼角一直拉到颧骨,像是皮下裂了。
苏怀镜伸手去扶,却被他躲开。他不是有意的,只是本能反应。他的身体还在排斥外力,哪怕是最熟悉的人。
她收回手,没再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靠着墙,谁都没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砚舟忽然开口,声音还是哑的:“那针……为什么能让我看见?”
苏怀镜沉默了一下:“天灵穴连的是记忆。药翁说过,有些事不在脑子里,在血里。你父亲的事,可能早就种在你身上了。”
陈砚舟没接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但血纹还在,像一条细蛇趴在皮肤下,时不时跳一下。
他想起那个画面。父亲跪着刻字,母亲抱着他流泪。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才会活着。
所以他必须活。
苏怀镜看他太久没说话,以为他又犯晕,伸手去探他额头。温度降了,三十八度五,还是高,但不至于烧坏脑子。
她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陈砚舟突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一愣。
他盯着她,眼神很沉:“你说过,你能控制药量。”
她点头:“嗯。”
“那你现在给我打一针。”他说,“别太强,也别太弱。刚好够我撑到天亮就行。”
苏怀镜皱眉:“你现在经脉全被封着,再打针会伤神经。”
“我知道。”他打断她,“但我不能躺到明天。门被炸了,说明有人要来。我不想躺着等人砍我。”
她说不出话。
他知道她在犹豫,于是松开手,把伞刀递过去:“你不打,我自己找药。”
她一把抢过刀:“你疯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所以我才让你帮忙。”他靠回墙上,闭上眼,“苏怀镜,我不是病人。我是你要保的人。别把我当瓷娃娃。”
她盯着他,胸口起伏。
最后她打开药箱,翻出一支淡黄色的针剂。标签上没字,是她自己配的,叫“提神液”,能短暂激活中枢神经,副作用是剧痛和幻觉。她一般只给自己用。
她抽出五毫升,对准他手臂扎下去。
药液推进去的瞬间,陈砚舟牙关一紧,全身肌肉绷直。他没叫,但额头青筋暴起,像是有东西在骨头里爬。
过了十秒,他睁开眼。
眼神清了。
他慢慢撑起身子,一只手扶墙,另一只手伸出去。苏怀镜把伞刀交给他。
他握住了。
这次,没滑。
他站在那里,腿还在抖,但站住了。
苏怀镜也站起来,把药箱背好。她看了眼门外,黑洞洞的走廊没有光。
“我们得换个地方。”她说。
“不。”他摇头,“就在这儿。他们炸门,是想逼我走。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等。”
他走到那块血纹碑前,伸手摸了摸表面。裂缝更多了,血已经干了,留下一道道暗红痕迹。
他忽然弯腰,从碑底抠出一小块碎石。石头上有一点金属反光。
他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片虎符的残角,很小,但纹路清晰。
他把它放进内袋,贴着胸口放好。
苏怀镜看着他做完这些,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个人明明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可一清醒,立刻又把自己当成刀尖上的猎人。
她张了嘴,想说点什么。
陈砚舟却先开口了。
“你怕吗?”他问。
她一怔。
他没看她,只是握紧了刀:“接下来的事,可能会更脏。你要是怕,现在还能走。”
她笑了下:“我都把你从地宫拖上来了,这时候说走?”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两人静了一会儿。
外面依旧没动静。
可陈砚舟知道,不会安静太久。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那里有一道细缝,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的痕迹。
他记得卖药翁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雨巷。老头穿着粗布短打,右眼戴着眼罩,手里拿着秤,称药材时多给了他三钱。
那时他说过一句话。
“有些药,不是救人用的。”
现在,药来了。
门炸了。
葫芦滚进来了。
腥味飘出来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纹还在跳。
下一秒,他忽然转身,刀锋横扫——
一道黑影从梁上掠过,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痕。
刀没砍中。
但陈砚舟已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