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泥泞
“我待见他?!”
李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音调又尖利了几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拍着桌子。
“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学!要不是我们家老头子心善,看他爹妈死得早可怜,他能有今天?!结果呢?翅膀硬了,出名了,有钱了,眼里就没我们这些穷亲戚了!过年过节,连个电话都没有!更别说回来看看了!这不是白眼狼是啥?!”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阴得很!整天不说话,就爱拿个破本子瞎画,看人的眼神都瘆得慌!我们家养他,那是当自家孩子养的!可他呢?跟谁都隔着心!我们家老大小时候跟他玩,他都不搭理!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怪胎!”
“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现在成大款了,发达了,就把我们给忘了!”李婶咬牙切齿地总结道,仿佛郁思恩的成功,不是他自己的努力,而是偷了她家的运势一般。
“这种没良心的东西,提他我都嫌脏了我的嘴!”
颜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李婶的话语里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情绪和道德审判,将郁思恩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性格孤僻的“怪胎”。
但颜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被情绪掩盖的细节:“阴得很”、“不说话”、“看人眼神瘆得慌”、“跟谁都隔着心”……
这些形容,拼凑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内心封闭、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僻少年形象。
这与现在那个在娱乐圈长袖善舞、心思深沉、掌控欲极强的名导演郁思恩,似乎有着某种扭曲的延续性。
寄人篱下的童年,或许并非温情脉脉的收留,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审视”与“排斥”。
李婶一家或许确实提供了物质庇护,但精神上的孤立、甚至可能是言语上的贬损“怪胎”,恐怕才是常态。
郁思恩的“不搭理”、“隔着心”,或许是一种幼年时期被迫形成的、保护自己的盔甲。
而他成年后的“不联系”、“不回报”,在李婶看来是“白眼狼”,在郁思恩自己那里,是否是一种对过去不堪经历的决绝切割与报复性疏离?
真相,往往藏在叙述者的情绪和动机背后。
颜聿没有为郁思恩辩解,也没有附和。
她只是适时地露出一个理解又略带同情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唉,没想到是这样……李婶您也别太生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她说着,站起身,拿起表格和带来的礼品:“那李婶,我就不多打扰您了,谢谢您帮忙盖章。这点东西您留着,一点心意。”
李婶见她要走,情绪也平复了些,又恢复了那副“主任”的派头,摆摆手:“行了行了,快回去吧。以后有事再来找婶子。”目光却又瞟了一眼那袋礼品。
颜聿礼貌地道别,转身走出了“村务中心”。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气派的小楼,心里沉甸甸的。
李婶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勉强插进了郁思恩内心世界那把厚重铁锁的锁孔,却无法完全打开。
但至少,她窥见了一丝门缝后弥漫的、陈年的阴郁与冰冷。
那个在镜头前游刃有余、在片场说一不二、对她势在必得的郁思恩,内心深处,是否始终住着那个在别人屋檐下,用沉默和画笔抵御全世界,却被视为“怪胎”的孤僻少年?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光影在颜聿平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李婶那里听到的、关于郁思恩支离破碎的童年——那些充斥着“白眼狼”、“怪胎”、“天煞灾星”字眼的描述,以及被当作“物件”般衡量、试图转卖、最终无人问津的冰冷现实。
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滞闷的凉意。
不再是单纯的厌恶或警惕,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滞涩感。
就在这时,握在掌心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睁开眼,屏幕亮起,是郁思恩发来的信息。
「怎么没来剧组?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事耽搁了?」
简短的三句话,一如既往的、带着某种掌控欲的关心口吻。
若是放在以前,颜聿大概会立刻皱起眉,觉得他管得太宽,手伸得太长,心里升起一股被冒犯的不耐。
但此刻……
颜聿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李婶那张刻薄的脸,闪过那些充满恶意的词汇,最后定格在一个模糊的、瘦小的、在冰冷异乡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却依旧被所有人排斥的男孩身影上。
他能从那样泥泞不堪、充满恶意的环境里爬出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甚至能近乎冷酷地与那段过去、与“养父母”、与村长一家彻底切割……这份心性,这份决绝,绝非寻常人能有。
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对她,就生了这般偏执的、纠缠不休的执念?
是因为她在他最不堪的岁月里,曾无意中给过一丝微光?
或许这束光太多,估计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还是仅仅因为,她恰好在他有能力“占有”的时候,出现在了他视野里,成了他证明自己、填补某种巨大空洞的“目标”?
想不通。
也……或许,不重要了。
颜聿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闷感也一并驱散。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抵触和尖锐,去回复他这种越界的“关心”。
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回复简短而平静:
「没什么,收拾收拾屋子。」
没有解释,没有抱怨,也没有亲近。像是对一个普通同事、一个勉强算熟悉的合作者,最平常不过的告知。
她收起了所有的刺,并非因为接纳,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次的、基于了解的疲惫,与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本能的宽容。
这宽容,或许源于她窥见了那华丽袍子下狰狞的旧伤疤,源于对那漫长孤寂童年一瞬的、物伤其类的恻隐。
但,也仅此而已。
这恻隐,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口白气,存在过,温暖过一瞬,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不留痕迹。
它不代表原谅,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她愿意为他那些令人不适的掌控、算计和步步为营的接近,寻找任何开脱的借口。
伤口的存在,可以解释疼痛的由来,却永远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