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想通了?
公寓里,几日来都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颜聿依旧蜷在沙发那个固定的角落,像一株失去水分、日渐枯萎的植物。
送来的餐食,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几乎原封不动地被端走。
负责照顾她的阿姨站在一旁,看着颜聿这副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搓揉着,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焦急和心疼,开口劝道:
“颜小姐啊,你……你就好歹吃一口吧?你这天天这么熬着,一口不吃,我这心里头……我这拿着工资,看着你这样,心里头烫得慌啊!”
颜聿眼睫颤了颤,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生气的疲惫:“没事……阿姨,我真的……不饿。”
阿姨一听这话,更是急了。她跺了跺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把抹布往旁边一放,双手叉腰,拿出了中年妇女劝人时那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甚至带上了点“撒泼”似的固执:
“哎呀!你不饿也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你今天要是不吃,我……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我就看着你!啥时候你吃了,我啥时候再去干别的活儿!”
颜聿似乎被阿姨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弄得怔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皮,看向眼前这位满脸写着担忧和执拗的阿姨。阿姨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包裹在外的、冰冷的硬壳。
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极大的力气,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碗一直晾着的、温度刚刚好的白粥。手指冰凉,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拿起瓷勺,机械地舀起一勺粥,动作僵硬、迟滞,仿佛每一个简单的指令从大脑传达到手臂都需要漫长的过程。
她将勺子送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咽下,然后又重复这个动作,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停止运转的机器。
“哎!这就对嘛!”阿姨见状,立刻眉开眼笑,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话匣子也打开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可不能再这么糟践自己了!”
“为着别人置气,把自己的身子骨熬坏了,那多不值当啊!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对!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你得想开点儿,为那些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最后苦的还是自个儿!”
“为别人置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阿姨这句带着乡土智慧、朴实无华却直指核心的劝慰,像一把突然其来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颜聿紧锁了多日的情感阀门!
颜聿一直维持着的、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瞬间土崩瓦解!
她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眶毫无预兆地迅速泛红、积聚起水汽。
她先是极其难看地、扯动嘴角想对阿姨挤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可那笑容还没成型,就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冲垮!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般从她眼中滚落,一滴,两滴……接连砸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冰凉的水痕。
“哎呀!颜小姐!你……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大跳,顿时手忙脚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是阿姨多嘴了!阿姨不说了!不劝你了!你别哭啊!咱不吃了,不吃了好不好?”
“没……没有……阿姨……”颜聿用力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她一边狼狈地用手背去擦仿佛永远擦不干的眼泪,一边试图对惊慌的阿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我只是觉得您说得对…”
她泣不成声,多日来强压的委屈、愤怒、无助、绝望……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随着这句最朴素的关心,彻底决堤,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阿姨看着她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只能笨拙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连声安慰:“好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阿姨在这儿呢。”
而就在厨房与客厅之间,那扇虚掩着的、通往走廊的门后。
顾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将客厅里的一切,包括颜聿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起。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抑制住那想要冲出去、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的疯狂冲动。
咫尺之隔,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现在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出现,只会是新的刺激和伤害。
过了一会儿,阿姨红着眼圈,端着那只终于空了的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厨房的门。
她一转身,就看到像尊雕像般伫立在阴影里的顾衍,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汇报:“少爷,颜小姐……她把粥喝完了。”
顾衍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深深的感激:“……辛苦了,阿姨。”
阿姨点点头,看着顾衍这副隐忍痛苦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声音更轻了:
“少爷,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唉,我多嘴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完,阿姨叹了口气,摇摇头,匆匆离开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厨房门轻轻合拢,再次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哥哥那句“舍不得也得舍”,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反复在顾衍空洞的脑海中回荡。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墙面,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疲惫,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将他死死困住。
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近乎绝望的倦怠。
他为自己精心策划的“盛大告白”最终演变成一场对颜聿的公开处刑而疲惫,为连日来应对舆论漩涡、安抚团队、对抗家族压力而疲惫,但最让他筋疲力尽的,是隔着一扇门,清晰无比地听到颜聿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却连上前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仿佛被钝器缓慢切割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是啊,舍不得……又如何?
难道就这样耗下去吗?
像困兽一样,守着这扇门,眼睁睁看着她在里面日渐枯萎?
用自己那所谓“放不下”的爱意,作为继续捆绑她、消耗她的燃料,直到把她彻底拖垮,拖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最坏的结局?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不。
他不能。
他宁愿自己痛死,也绝不能再让她因为自己,多掉一滴眼泪。
一种混合着巨大痛楚、不甘,却又异常坚定的决心,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片刻的迷茫。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片猩红之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中顽强地重新凝固。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绷的下颌线。
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那头传来徐政学谨慎中带着急切的声音:“顾先生?”
顾衍没有立刻说话,听筒里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需要积攒力气,才能将那个决定说出口。
几秒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艰难:
“帮我准备一下。”
“公关通稿,还有我个人的免责声明视频。”他顿了顿,仿佛被接下来的话卡住了喉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内容……就按之前议定的方案。”
他似乎想确认什么,又或许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的希冀:“另外舆论那边,现在是不是小一点了?”
电话那头的徐政学显然愣住了,他大概没料到顾衍会在这个时间点,如此平静的说出这么清晰的要求。
短暂的沉默后,徐政学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和一丝如释重负:
“顾先生,您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