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算哪根葱
郁思恩还完全沉浸在颜聿造型带来的震撼与恍惚中,周遭工作人员的小声议论和副导演的提醒,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颜聿身上,那份混合着惊艳、愧疚和复杂占有欲的情绪,让他一时难以自拔。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刻薄、带着十足娇纵与不满的女声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这片短暂的凝滞:
“郁导!你怎么没亲自来找我?!让我在那边好等!”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白桑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女特务戏服,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她的妆容精致,显然也下了功夫,带着一种攻击性的美艳。
但与颜聿那种由内而外自然流露的、兼具清冷与贵气的质感相比,她的美更多是依靠外在堆砌和气势支撑。
这部剧设定特殊:颜聿饰演的女一号是乱世中爱上地下党人的富家千金,在家国巨变后与爱人共赴国难;而白桑桑饰演的女二号,则是信念坚定、最终为保护孤儿而壮烈牺牲的地下工作者。单从角色立意而言,女二号的光环无疑更正、更易出彩。
郁思恩被打断欣赏,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与被冒犯的愤怒:“什么事?”
白桑桑一看他这副态度,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宛若明珠生辉的颜聿,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她柳眉倒竖,伸手指向颜聿,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
“你就是那个女一号?等等……你不就是刚才霸占我化妆间的那个小透明吗?你怎么会是女一号?!”
平心而论,白桑桑的容貌娇俏甜美,是标准的富贵花长相。
但此刻,被嫉妒和怒火扭曲了表情的她,那份娇俏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略显刻薄的“怨妇”模样。她身上浓烈的脂粉香和香水味,熏得郁思恩眉头紧锁,脸色更加难看。
但她依旧不依不饶,将矛头直指颜聿,话语极尽羞辱:“你算哪根葱?真以为换上这身衣服就是千金大小姐了?我告诉你,在这个剧组,我说了算!”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风暴中心的颜聿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颜聿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立刻反驳,甚至没有看郁思恩,而是不着痕迹地微微后撤半步,与白桑桑拉开了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姿态。
待白桑桑话音落下,她才抬起眼,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一抹淡然甚至带着些许谦逊的微笑。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火气:
“白小姐,您说笑了。我这点模样,全是靠造型老师和化妆老师的手艺,纯属沾了角色的光。哪里能跟您这种天生的时尚感比?再说演戏,您是前辈,经验丰富,我初来乍到,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请教学习呢。”
这番话,看似示弱,实则绵里藏针。
她四两拨千斤,将对方的人身攻击转化为对幕后工作人员的尊重,同时给对方戴上一顶“前辈”“有经验”的高帽,既全了对方的面子,也彰显了自己的格局。
果然,这番皮笑肉不笑却滴水不漏的“奉承”,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白桑桑大半的怒气。她愣了下,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一截。
一旁的胖助理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赶紧附和:“就是就是!她算哪根葱,给我家桑桑提鞋都不配!桑桑您放心,她绝对抢不了您的风头!”
白桑桑的脸色这才由阴转多云,算是勉强找回了台阶,冷哼一声,暂时偃旗息鼓。
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波,竟被颜聿三言两语巧妙化解。
郁思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向颜聿,眼中的愧疚与欣赏之情交织,愈发深重。
他以为会看到委屈或愤怒,却只接收到颜聿回望过来的一道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无所谓”的目光。
那眼神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不需要你解围,也不想卷入你的纷争。
这份超越年龄的清醒与成熟,让在场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副导演,都暗自佩服。副导演忍不住凑到郁思恩耳边,压低声音,由衷感叹:
“小郁,你可真会找,这姑娘,遇事不乱,心里有乾坤,是个能成事的好苗子,好好培养,将来不得了。”
副导演那句“好好培养”的感叹,像颗石子投入郁思恩心湖,激起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欣赏颜聿的潜力,却又因这份欣赏源于自己的“算计”而倍感愧疚。
很快,轮到颜聿的戏份。这是一场重头戏:富家千金在码头与身为地下党的爱人诀别,内心充满不舍、担忧与绝望,却又要强作镇定。
郁思恩亲自调度灯光,要求打光师从上至下打出一束极具电影感的顶光。
光柱落下,精准地笼罩住颜聿。奇迹般地,这束光将她五官的立体度和折叠度完美凸显出来,光与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清晰的界限,形成一种极具故事感的“阴阳分明”。
再加上她那双天生带点忧伤气质的眼眸,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一种无声的落寞与破碎感便已呼之欲出。
现场不少人屏住了呼吸。
白桑桑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却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外形气质再贴合,演不出来也是白搭。
“好!情绪对了!颜聿,现在,哭出来!”副导演通过对讲机提示,“想象离别即是永别,要一滴泪,缓缓滑落的那种,最有冲击力!”
然而,刚才还沉浸在氛围里的颜聿,听到指令后,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努力酝酿,睫毛剧烈颤抖,眼圈微微泛红,可那滴关键的眼泪,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源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
她越是焦急,表情越是变得不自然,那份刚刚营造出的脆弱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用力过猛。
“卡!”副导演无奈喊停。
顶光熄灭,颜聿脸上的失落和不知所措在正常光线下无所遁形。现场响起几声压抑的哈欠,一些工作人员开始交换眼神,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这种情绪像细针一样扎在颜聿身上,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焦虑。
白桑桑见状,脸上的得意几乎掩饰不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助理嘀咕:“我就说吧,花瓶就是花瓶,光有架子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郁思恩沉着脸走了过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蒸好的、散发着温热湿气的白毛巾。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言不发地站到颜聿面前,伸手,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了她因紧张而冰凉的脸颊两侧。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也太过亲昵。整个片场瞬间安静下来,连白桑桑都惊得忘了嘲讽,瞪大了眼睛。
毛巾的热度透过皮肤渗入,稍稍驱散了颜聿的僵硬。
郁思恩低头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痛,有对自己将她卷入此境的懊恼,但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了他手下极尽轻柔的动作。
“没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刚开始都这样,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颜聿似乎完全没在意这过于亲密的举动,她的思绪还困在刚才的表演里。
她抬手拿下毛巾,下意识地抬起眼,直直地望向郁思恩的眼睛,那眼神像迷路的小兽,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和求知欲,脱口问道:
“可是……如果就是感受不到爱人分别时那种深刻的悲伤,该怎么办?”
她问得如此直接,如此坦率,反而让郁思恩愣了一下。
他收回手,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常见的指导:“试试情感替代。想象一下,如果你生命中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即将永远离开你,那种感觉。”
颜聿依言尝试,但在接下来的几条拍摄中,她的表现依然不尽如人意。悲伤流于表面,无法触及灵魂。要么哭不出来,要么哭得干涩,始终无法达到郁思恩想要的那种“绝望中的克制”。
工作人员们的耐心逐渐耗尽,窃窃私语和细微的躁动声,让颜聿的紧张和焦虑感攀升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