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扳手声渐渐减弱时,陈默合上工分本,指腹轻轻抚过那排红指印。
驾驶室里还残留着焊枪的焦糊味,他摸出水壶灌了口凉水,喉结滚动间听见手机在工具箱里震动——是田为民的号码。
县府办公室的顶灯在凌晨三点仍亮着,田为民的衬衫领口敞着,面前堆着半人高的备案材料。
他推了推眼镜,第三次核对“山河驿站”三年来的服务记录:四十六个村庄、八百二十三次大小工程、零安全事故、群众满意度98.7%。
钢笔在“零投诉”那栏划出深痕,他想起上周在镇里遇见的王老师,对方攥着孩子们的作文本说“陈师傅的挖机比消防车还快”时眼里的光。
“县长,省政协的调研通知。”李秘书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高跟鞋没了前日的脆响,“他们要听‘移动工分银行’的运行模式。”
田为民的手指停在“2021年7月暴雨抢险”那页,照片里陈默的挖机正顶着泥石流推土,驾驶室玻璃上还沾着泥点。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自己签的那份《关于规范民间工程队作业的通知》,当时觉得这些散兵游勇迟早出乱子,现在却发现——那些被他视为“麻烦”的维修记录、尺寸图纸、村民签字,全是比公章更硬的凭证。
“把所有限制性文件撤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给县应急办说,以后驿站调物资走绿色通道。”
李秘书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那之前的协查函……”
“就说系统没问题。”田为民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窗外的星空,“有些事,程序得给人心让路。”
同一时刻,农机站站长胡德才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省农业厅的电话来得突然,要求他牵头起草《民间应急技工培训试点方案》。
他点开U盘里的《铁种计划》视频,花蕊穿着工装裤蹲在挖机前,手指敲着双驾联动装置的图纸:“这系统……图纸能给我一份吗?”
屏幕蓝光映得他鬓角泛白。
三个月前陈默来申请农机操作许可时,他还冷着脸说“民间改装机过不了安检”,现在视频里那个被他斥为“野路子”的装置,正被省厅专家标注为“多地形应急作业关键技术”。
“叮——”手机弹出新消息,是陈默的号码:“胡站长,图纸我有,但得换点东西。”
胡德才摸出茶杯,发现茶早凉了。
他想起上个月在牧区见到的场景:几个年轻牧民开着改装拖拉机翻山送药,车斗里堆着他写的《标准操作手册》,封皮被磨得发白。
“他们的作业记录,你得承认有效。”陈默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还有,让他们旁听县级考核。”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胡德才突然想起自己刚当站长那年,老站长拍着他肩膀说:“农机是死的,用农机的人是活的。”他捏了捏视频里花蕊发亮的眼睛,按下发送键:“图纸我要,条件我应。”
营地篝火噼啪炸开火星时,陈默站在挖机前宣布解散临时基建站。
二十三个红指印的工分本摊在工具箱上,王小梅姐妹攥着扳手挤在最前面,睫毛上还沾着焊渣。
“房子能拆,路不能断。”他的声音混着柴油味,“咱们不是钉子,是流动的桥。”
阿强把测距仪塞进背包,背带勒得肩膀发红:“早该动了,前儿修水渠时我就瞅见,东山沟的路又塌了。”
花蕊把图纸卷成筒敲了下他脑袋:“急什么?胡站长的培训方案还等着咱们提意见呢。”她转身时,辫梢扫过陈默的工装裤,“不过说真的,我还挺想再开着挖机翻雪山。”
苏晴烟举着相机后退两步,镜头里篝火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融融的。
她看见老康往卡车上绑工具箱,扳手撞着铁桶发出清脆的响;王老师蹲在王小梅身边,用树枝在地上画新校舍的草图;阿亮哥突然直起腰,目光扫向营地外围的灌木丛。
后半夜起了风,阿亮哥的军靴踩碎两片枯叶。
他顺着车辙印往山下走,月光把轮胎纹路照得清清楚楚——是三辆政府公务车的痕迹,轮胎泥里还沾着县城特有的红砖粉末。
“陈哥。”他回到篝火边时,陈默正给挖机换机油,“有车来过,停了半小时。”
苏晴烟从相机包里摸出日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他们在看。”她抬头时,风掀起额前的碎发,“看咱们怎么修路,怎么搭桥,怎么把工分本变成信任状。”
启程那日的戈壁风卷着沙粒,十七盏车灯在晨雾里连成串。
陈默握着方向盘,副驾上放着田为民派人送来的红头文件,“县域应急支援协作单位”的红章在晨光里发亮。
“叮——”车载气象仪弹出新提示,他扫了眼屏幕,温度显示28c,风力三级。
苏晴烟把日记本塞进相机包,突然指向后视镜:“看。”
十七盏车灯的后方,三架无人机正从县城方向飞来,镜头闪着微光,像追着车队的星星。
陈默踩下油门,挖机的轰鸣声混着风声掠过戈壁。
他想起工分本最后一页,是苏晴烟偷拍的王小梅姐妹——她们站在新修的猪圈前,举着扳手比耶,背后的太阳歪歪扭扭,却亮得刺眼。
车载广播突然响起杂音,他调大音量,模糊的声线里传来半句:“阿尔泰山区……气温……”
陈默松开油门,指尖轻轻敲了敲气象仪。
风卷着沙粒打在挡风玻璃上,他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山脉轮廓,忽然笑了。
有些路,确实是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