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卫星电话屏幕亮起的瞬间就醒了。
帐篷外的月光正漫过挖掘机的履带,他摸到枕边的终端时,指腹还带着睡熟时压出的凹痕。
消息是花蕊发来的,时间戳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冻土硬度超预期,液压油温上不去,掘进速度卡在每小时三十厘米。”
他翻身坐起,膝盖压得防潮垫沙沙响。
电脑包里的工程计算器还带着白天晒过的余温,摊开的地形图被夜风吹得卷起一角。
陈默的食指沿着等高线滑动,停在标注“海拔2800米”的位置——那是花蕊队负责的灌溉渠起点,去年冬季这里下过三场暴雪,冻土厚度至少两米。
“预热环功率不够。”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搭档商量。
指尖在计算器上敲出一串数字,又推翻重算。
帐篷外传来老李工起夜的咳嗽声,他听见老人往保温杯里倒热水的动静,金属杯壁碰撞的脆响让他想起学员们拆零件时的叮叮当当。
晨光爬上帐篷顶时,陈默揉了揉发酸的后颈。
打印纸上的改进方案压着半块冷掉的青稞饼,红笔在液压管接口处画了三个圈:“加装辅助加热带,缠绕方式参考去年修牧道时的冻土案例;预热时间延长至四十分钟,启动前用柴油喷灯烘烤履带支撑轴。”他把图纸拍进终端,犹豫两秒,又补了句:“操作时戴厚手套,别让金属粘手。”
苏晴烟推帐篷帘进来时,陈默正把方案同步到“移动工分银行”的共享库。
她的相机包还挂在肩头,镜头盖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老秦叔的焊枪挂饰你看见了吗?”她举起手机,屏幕里是张特写——留守技工班的工装左胸,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徽章泛着暗黄,纹路是把微缩的焊枪。
“他昨天蹲在工具车边拓了半下午。”苏晴烟拨弄着相机背带,“我问他是不是要送人,他说‘咱这行,总得有点能摸得着的记号’。”
陈默的目光扫过徽章照片,突然想起第一天学员们摸挖掘机时,老秦叔布满焊疤的手在操纵杆上抖得厉害。
现在照片里的徽章边缘有些毛糙,倒像极了学员们第一次焊出的焊缝。
第四日凌晨的雨来得毫无征兆。
陈默是被车载电台的电流声惊醒的。
他摸黑掀开帐篷帘,雨水顺着帽檐砸在脖颈,冷得人一激灵。
电台频道突然炸开刺啦声,接着是男人带着哭腔的喊:“陈师傅!陈师傅在吗?古商道塌了!山体滑坡把溪谷堵了,湖要漫上来——王老师她们还在小学,三十七个娃娃……”
电流声骤然变尖,夹杂着孩童的抽噎。
陈默抓过防水笔记本的手在抖,雨水顺着笔尖滴在“铁种计划”的学员名单上。
他冲向指挥车的脚步带翻了水桶,冰凉的水漫过脚背,却让脑子更清醒了。
“苏晴烟!调区域地形图!”他扯过卫星终端,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这里是沙尘暴沉积带,雨水一泡……”
话音未落,苏晴烟已经把三维地图投在指挥车的玻璃上——塌陷的山体像块黑色伤疤,堵住了原本的泄洪道,积水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堰塞湖。”两人同时开口。
陈默的拇指重重按在电台通话键上:“全体注意,一级响应。”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比平时更沉,“老李工守营地,阿亮哥启动应急油库;苏晴烟,学员档案按地理位置筛选,能在三日内到黑石岭的标红。”
苏晴烟的相机镜头转向电脑屏幕,键盘敲击声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她扫过“铁种计划”的学员分布——内蒙古的牧民机手、川藏线的卡车司机、云南茶山上的挖机学徒,红色标记像星星一样在地图上亮起。
“十二人。”她报出数字时,陈默已经在工分系统发布任务令:“持证技工自带设备,三日内汇合于黑石岭检查站。任务性质:非营利联合救援。积分双倍计入终身账户。”
周胖子的卫星电话在这时打进来,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明白”“收到”。“我把优先链路给你开了,”他的大嗓门震得陈默耳朵疼,“所有救援相关的信号都走专用通道,保证不断线。”
雨在黎明前停了。
第一辆改装拖拉机碾着泥泞出现在营地外时,东边的云刚泛起鱼肚白。
阿亮哥从驾驶座探出头,车斗里的油桶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应急帐篷的蓝布角被风吹得猎猎响:“我顺道捎了两桶柴油,够五台机子跑半天。”他跳下车,裤脚沾着半尺泥,“路上遇见跑运输的老周,他说把装载机开过来,下午能到。”
陈默拍了拍他沾泥的肩膀,没说话。
阿亮哥却像读懂了什么,咧嘴笑:“放心,学员证在怀里揣着呢,压不皱。”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像被按了快进键。
五台二手装载机的轰鸣声撕破晨雾,驾驶座上的机手有的系着褪色的红领巾,有的别着老秦叔的焊枪徽章;七辆农用运输车陆续停在空地上,车斗里堆着发电机、千斤顶,还有用草席裹着的青稞饼——是牧区的学员怕大家饿肚子。
花蕊到的时候,晨露还沾在她的工装裤脚。
她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的年轻姑娘,一人扛着焊机,一人抱着发电机的散热片。“她们是隔壁村的,听说要救援,连夜借了家里的机子赶过来。”她递上一张手写名单,字迹比结业时更工整,“焊机是新的,能焊二十毫米的钢板;发电机加满油能撑三天。”她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个油纸包,“还有十公斤糌粑,我奶奶炒的。”
陈默接过油纸包,青稞的香气混着机油味钻进鼻子。
他想起结业那天花蕊举着奶酒碗的手,现在这双手正攥着名单边角,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和四十五天前第一次摸操纵杆时一样,却多了种稳当的力道。
出发前夜的沙盘会议设在指挥车里。
陈默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三条潜在塌方段,铅笔尖戳得纸页沙沙响:“先通生命线,把小学到山坡的路打通;再保物资道,让救援车能进。”他抬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脸上,像当初他站在挖掘机前示范操作时那样。
“报告!”哨岗的小伙子突然掀开车帘,望远镜还挂在脖子上,“西南方向有尘烟,三辆皮卡,速度很快!”
苏晴烟的相机已经对准了远处。
她转动调焦环,屏幕里的皮卡逐渐清晰——副驾上的男人穿着反光背心,臂章上的“县交通局外包”几个字被放大,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陈默放下红笔,指节敲了敲地图边缘。
他转向阿亮哥,声音轻得只有身边人能听见:“通知各车,防抢油,锁工具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
三辆皮卡的轮廓在尘烟里越来越清晰,轮胎碾过碎石的脆响,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