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电台的电流杂音突然炸开时,陈默正握着挖掘机的操纵杆调整铲斗角度。
戈壁的风卷着沙粒拍在挡风玻璃上,他刚在一处塌陷的牧道边挖出排水渠,苏晴烟的相机还架在副驾,镜头里定格着牧民大叔竖大拇指的笑脸。
“陈默!陈默!”老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像被揉皱的纸团,“县工作组半小时前开着三辆越野车进驿站了,带头的是田副县长,带着慰问品,可、可后面跟着拆违办的人……”
陈默的手指在操纵杆上顿住,铲斗悬在半空。
苏晴烟放下相机,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她太熟悉老康这种“先甜后苦”的语气了,三年前矿难幸存者第一次聚在废弃砖窑时,老康也是用这种刻意平稳的声调说“帐篷漏雨了”,结果掀开油布是二十箱被雨水泡软的压缩饼干。
“具体说。”陈默摘下满是油污的手套,指节抵着眉心。
他能听见电台里背景音的嘈杂,有铁器碰撞声,有小孩的哭声,还有某种纸张翻动的脆响。
“他们发了《临时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老康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说驿站所在区域被划为生态保护实验区,所有居民必须三十日内搬去县城安置点。
我拦着不让贴公告,李秘书说程序合法,还让我看手机——省自然资源厅的文件截图,红章盖得清清楚楚。”
挖掘机的引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
苏晴烟看见陈默喉结动了动,指腹在仪表盘上无意识地摩挲,那里贴着小雨点用蜡笔画的挖掘机,边缘已经被磨得起毛。
“我联系张律师。”陈默突然转身翻找副驾的公文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城乡规划法》《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封皮都被翻得卷了边。
苏晴烟摸出卫星电话递过去,指尖碰到他手背时,发现那皮肤凉得惊人。
张律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律所特有的冷静:“程序确实合规,但‘生态保护实验区’的划定范围有解释空间。
你们之前的备案白皮书里提到过‘非建制社区自管’,现在可以启动抗辩机制——用具体数据证明建筑符合安全标准,社区运转具备可持续性。”
陈默捏着电话的手慢慢收紧,目光扫过挡风玻璃外的车队。
十七辆车一字排开,大梅的流动技工班正在给卡车换轮胎,马三刀单腿跪在地上帮着扶千斤顶,金属拐杖靠在车轮旁,被阳光晒得发烫。
“掉头。”他突然按下对讲机,“所有车组,目标山河驿站,三小时内必须赶到。”
当车队扬起的沙尘还未完全消散时,陈默已经站在了驿站的铁皮房前。
田为民正站在那方刻着白皮书原则的石碑前,西装裤脚沾着草屑,手里捏着半杯驿站特有的砖茶。
李秘书抱着笔记本电脑跟在身后,发梢被风吹得乱翘,却仍保持着标准的微笑。
“陈师傅。”田为民转身,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陈默的手掌还沾着戈壁的红土,“早就想见见这位‘基建侠’,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座谈会在医疗帐篷里召开。
帆布墙上还挂着苏晴烟拍的《手比心更快》海报,小雨点画的挖掘机在右下角冲所有人笑。
田为民的开场白很温和:“你们用双手重建希望,这份心意政府看在眼里。但无序建设终不可持续……”
“所以要拆我们的家?”马三刀的拐杖“咚”地敲在地上,“去年冬天,是驿站的铁皮房让二十三个牧民没被冻死;上个月暴雨,是我们挖的排水沟保住了半村玉米。现在说这是违建?”他扯下脖子上的工牌,金属扣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田副县长,我就问一句——那台焊机还是我们的吗?”
会场突然安静下来。
苏晴烟看见李秘书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田为民的茶杯边缘凝着水珠,正顺着杯壁缓缓滑落。
老康捏着保温杯的手青筋暴起,杯盖“咔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默坐在最后一排,目光扫过帐篷里的每一张脸:阿娟姐攥着女儿的手,小姑娘的校服上还沾着焊渣;小林妹妹咬着嘴唇,指甲在记录本上戳出个洞;周会计的算盘搁在腿上,珠子被磨得发亮。
他想起三天前离开时,小雨点把焊条吊坠贴在胸口说“等我换工牌”,想起马三刀挂起拐杖时眼里的光。
散会后,陈默把骨干们叫到自己的挖掘机驾驶舱。
柴油味混着机油香,十七个人挤得膝盖碰膝盖。
他打开平板,调出驿站的卫星地图:“不撤离,不冲突,不直播。七十二小时内,我们要完成三件事——”
“第一,全站房屋结构安全测绘。
大梅,你带技工班分片区查,每面墙的承重、每根梁的材质,数据精确到毫米。”
“第二,雨水排污系统规划图。
周会计,你把这三年的降雨记录调出来,和排污口流量做对比,我要看到二十年一遇的防洪方案。”
“第三,消防应急演练录像。
老秦叔,今晚就组织,重点拍老人小孩的疏散路线,要让看的人知道——我们连盲童小雨点都能在两分钟内带出帐篷。”
周会计推了推眼镜:“财务公示台账我已经做了一半,从第一笔买焊条的钱到上个月的药品采购,每笔账都标着工分抵扣比例。”
大梅拍了拍工具箱:“技工班昨晚就自发查了五顶帐篷,柱子的锈蚀情况、铁皮的厚度,都记在本子上了。”
老秦叔摸出巡防记录本,纸页边缘被翻得毛糙:“我这儿有近三个月的夜间巡逻记录,从狼嚎出现次数到电路检查时间,连哪晚月亮太亮影响视线都标了。”
陈默望着这些被戈壁风吹得黝黑的脸,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白皮书里写的“民间自救”,原来从来不是纸上的字,是阿娟姐补了又补的帐篷布,是小林妹妹磨破的焊接手套,是马三刀改造的拐杖工具钩——这些东西,比任何法律条文都更有力量。
第四十八小时,李秘书的手机突然弹出提示。
她盯着屏幕里的视频合集《我们住在这里》,第一帧是阿娟姐的脸:“以前娃夜里不敢上厕所,怕黑。现在驿站修了带声控灯的公共厕所,她昨天第一次自己去,回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第二段是小林妹妹举着焊枪:“我第一次焊歪了,陈师傅说‘焊缝像人生,歪的地方更结实’。现在我能焊出比教科书还直的线,工分换了新护目镜。”
第三段画面摇晃,是马三刀的手:“这拐杖我改了,加了钩子能钩高处的东西,磨尖了能当撬棍。老康头说我现在不是残疾人,是‘工具人’——”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我觉得这称呼挺好。”
苏晴烟坐在剪辑台前,耳机里循环着这些声音。
她没开美颜,没加滤镜,只在结尾放了段陈默的画外音:“我们不是住在违建里,是住在自己缝补的、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下。”视频上传时,她犹豫了两秒,最终署名为“一群住在地图外的人”。
第七十二小时最后两小时,陈默抱着一摞资料走进工作组临时帐篷。
田为民正在看手机,屏幕里是《我们住在这里》的播放量——已经破百万了。
“《非建制社区自管白皮书》。”陈默把资料摊开,“附件包括结构安全报告、排污规划图、消防演练录像,还有近三年的财务公示台账。”他指着其中一页,“您看,所有建筑材料都是回收的矿用铁皮、废弃钢筋,符合《临时建筑消防安全技术规范》第3.2.1条。”
田为民翻到一半突然抬头:“你们这是要自己当政府?”
“我们只是想证明——有人能管好自己的屋檐。”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焊枪的光,穿透了帐篷里的沉默。
这时,李秘书的卫星电话响了。
她听了几句,抬头看向田为民,眼睛发亮:“省厅通知,因舆情关注,项目进入‘观察期一年’,原拆除令暂缓执行。”
帐篷外起风了。
陈默走到石碑前,指尖抚过上面的字。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看见马三刀正蹲在路边,用改造后的拐杖钩帮阿娟姐捡掉落的晾衣绳;小林妹妹举着焊枪,在新帐篷的门框上焊最后一道缝;小雨点趴在窗台上,正用蜡笔在玻璃上画挖掘机,哈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田为民走过来,望着这场景沉默片刻,突然说:“李秘书留下驻点监督。”他顿了顿,补充道,“她是社会学硕士,懂社区治理。”
李秘书抱着笔记本走过来,冲陈默点点头。
她的目光扫过正在给帐篷加固的人群,手指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录音笔——那里存着《我们住在这里》的全部素材。
风继续吹着,把石碑上的字吹得更清晰了。
陈默抬头,看见苏晴烟举着相机站在高处,镜头里,李秘书的影子正慢慢融入驿站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