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水冲刷的声响渐弱时,陈默正蹲在挖掘机前,用指节叩了叩仪表盘。
暗红色标线在荒原上蜿蜒,像条被剥了皮的血管,最终隐没在地图边缘的盐沼符号里。
车载导航屏突然“滋啦”一声,黑屏前最后一道蓝光扫过他眼底——那是他亲手改装的系统,抗过零下三十度的低温,此刻却像被人掐断了喉管。
“陈工!”老吴头的声音裹着沙粒撞过来。
这位72岁的退休气象员佝偻着背,手里攥着泛黄的手绘地图,纸角被他捏得发皱,“刚比对完卫星云图,盐沼盆地的等压线闭合了。”他枯瘦的手指戳在地图上,指甲缝里还沾着观测站的红漆,“四十八小时,最多四十八小时,‘回旋眼’就到。”
营地霎时静了一瞬。
周胖子的保温杯“当啷”掉在地上,滚出半米远;赵老四的焊枪“啪”地砸在铁箱上,火星溅到他裤脚,他却浑然未觉。
苏晴烟的相机还挂在脖子上,镜头盖不知何时掉了,金属圈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风在哭。”稚嫩的童音像根细针,扎破了这片死寂。
小雨点蜷在母亲阿兰怀里,盲童特有的苍白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襟。
她仰起脸,睫毛在风沙里颤动:“它说要掀屋顶,要把帐篷吹到天上去。”阿兰轻轻拍她的背,眼角却泛了红——这孩子总说能听见大人听不见的声音,去年山洪前,她就是这样突然说“水在咬石头”。
陈默蹲下来,指尖拂过小雨点发顶:“能再听听吗?风还说了什么?”
“像……像铁管子里塞了破布,呜呜的。”孩子歪头,“和爸爸矿难那天,井道里的声音一样。”
阿兰的手猛地一颤。
马三刀的拐杖“咚”地敲在地上,震得沙粒四溅。
这个前矿工脖颈的烫伤疤痕正泛着不自然的红,假肢与裤管连接处渗出淡红的血渍:“听她放屁!”他吼得嗓子发哑,“你们修桥铺路,不过是给死神立碑!”
话音未落,他已踉跄着扑向临时搭起的沙盘。
木质模型被掀翻的瞬间,代表营房的小木块噼里啪啦砸在众人脚边。
“我那矿上也有人说‘能建就能抗’!”他抓起一块代表钢梁的木块,用力攥得指节发白,“结果呢?钢梁塌下来的时候,压的是活人!是我徒弟,才十九岁!”
人群下意识后退半步。
苏晴烟注意到马三刀假肢连接处的绷带已经浸透,血珠顺着金属关节往下淌,在沙地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她碰了碰陈默的胳膊,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不是怕风。”她指了指马三刀剧烈起伏的胸口,“他怕再听见那种声音——金属断裂的声音。”
陈默没接话。
他转身走向挖掘机,靴底碾碎两粒沙砾。
液压系统的校准仪在他掌心发烫,当指针扫过“2000psi”时,右臂突然像被钢钉扎穿。
三年前的记忆劈头盖脸砸下来:混凝土块砸中肩胛骨的钝痛、钢筋刺穿防护手套的锐痛、王建国最后那句“快跑”被埋在废墟里的闷响。
他猛掐虎口,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操纵杆上。
“拆副臂。”他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铁板,“做锚桩牵引索。赵老四,带电工组连夜焊钢缆接头——要双股的。阿土,骆驼队去废料堆拖二十节集装箱,码成防风墙。”他抹了把脸,目光扫过人群,“小石头哥哥,用收音机残件搭个简易塔,我要知道沙暴实时动向。”
赵老四扯下焊帽,露出一头汗:“得嘞!”他拍了拍身边的小豆子,“小子,去把乙炔罐搬过来——轻着点!”阿土的骆驼铃已经响起来,他冲陈默竖了竖大拇指,驼队在暮色里拉出长影。
小石头哥哥的无线电塔刚搭好,杂音里就迸出断续的播报:“……中央气象台最新通报,特强沙尘暴已形成‘回旋眼’,覆盖范围……”电流声突然炸响,最后几个字被吞掉:“……立即避险……”
入夜,狂风初起。
生活舱的空调冷凝管开始滴水,“滴答”“滴答”,在铁皮屋顶敲出急促的鼓点。
柳叶举着量杯,眼睛发亮:“每小时三升!够给伤员擦身了!”话没说完,阿兰突然捂住肚子蹲下,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沙地上。
“羊水破了。”阿兰咬着嘴唇,指缝间渗出淡粉的液体,“疼……疼得像有人在扯肠子。”
陈默的瞳孔缩了缩。
产房需要恒温26c,可备用发电机的油量最多撑八小时。
周胖子翻着物资账本,鼻尖沁出冷汗:“棉被只剩七床!毛毯全湿在昨天的露水里了!”
小雨点摸索着走到陈默脚边,拽了拽他的裤管:“叔叔,西边沙丘后面有个洞。”她仰起脸,“风钻进去的时候,像爷爷打呼噜——闷闷的,不疼。”
老皮的徒弟突然一拍大腿:“对!我上个月拾荒路过,看见过防空洞的水泥门!虽然锈了,但能推开!”
陈默蹲下来,手指抵着小雨点的额头:“能带叔叔去吗?”
孩子点头,小手攥住他的食指:“跟着我的拐杖走,它知道路。”
转移孕妇和儿童的队伍出发时,月亮被乌云啃得只剩半块。
陈默走在最后,看着阿兰被阿土媳妇扶着,小雨点的竹拐杖在沙地上点出一个个小坑。
防风墙的集装箱已经码好,赵老四正带着人用钢缆把挖机履带和集装箱拴在一起,钢缆绷紧时发出“嗡”的颤音,像根巨大的琴弦。
凌晨两点,主供电线路被飞石击断的瞬间,黑暗像块湿布蒙住了整个营地。
应急灯的冷光里,陈默看见马三刀的影子贴在挖掘机驾驶室下方,手里的扳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正对着固定锚桩的螺丝。
“滴——”
一道红光突然扫过马三刀的手背。
小石头哥哥在了望塔上,用手电打出莫尔斯码:“你在拆我们唯一的锚!”
赵老四的巡逻队从两侧包抄过来,战术手电的白光里,马三刀的脸扭曲得像块破布。
他突然跪下来,扳手“当啷”掉在地上,假肢砸在沙里溅起尘土:“我不想害人!”他嘶吼着,眼泪混着沙粒糊在脸上,“可那声音……又来了啊!”
风突然大了。
远处地平线升起一道黑墙,像头伏地的巨兽,正缓缓抬起它满是沙砾的头颅。
陈默的挖机履带深深嵌进地基,金属齿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大地咬紧的牙关。
防空洞的水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柳叶的应急蜡烛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光晕。
她摸出温度计,玻璃管里的水银柱正缓缓下降——18.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