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荒原的风卷着砂砾打在挖掘机挡风玻璃上时,陈默的车载导航屏终于跳出“战备涵洞”的定位——一片被铁丝网围住的荒坡,水泥拱门半埋在沙堆里,像一头沉睡的老兽。
苏晴烟把无人机收进背包,金属支架撞出清脆的响声:“老乡说夜里常听见卡车轰鸣,可卫星图上这十年连只羊都没走过。”她用指节敲了敲挡风玻璃,“你确定要蹚这浑水?”
陈默摘下手套,木牌上的坐标在掌心压出浅痕。
三天前古寨老妪的话还在耳边:“有些路,是前人用命铺的。”他摸向操纵杆,金属的凉意裹着松柴余温渗进掌纹——那是阿土的骆驼队在暴风雪里护着预制块的温度,是赵老四改道时砸向岩缝的力度。
“去。”他转动钥匙,挖掘机的轰鸣惊飞几只沙雀,“当年那栋楼塌之前,我也以为图纸不会骗人。”
积水漫过潜水服的瞬间,陈默打了个寒颤。
涵洞顶部的裂缝像一张灰色蛛网,透过浑浊的水纹,能看见水泥层下裸露的钢筋锈成暗红。
他攥紧探照灯往下沉,淤泥在脚蹼下翻涌,突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物——圆形,金属,表面刻着细密的齿轮纹路。
“有发现!”他对着对讲机喊,防水面罩里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
计时器的表盘蒙着泥,指针却还在缓缓转动,“嗒、嗒”的轻响撞击耳膜,像极了当年大楼坍塌时,他被埋在废墟中听见的自己的心跳。
“背面有字!”苏晴烟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急促。
陈默抹开泥渍,手电光下,一行小字让他的手指猛地一颤——“别信图纸,信亲眼看见的。”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门。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蹲在坍塌大楼的废墟里,浑身是血,听见消防队长在对讲机里喊:“图纸标着承重墙是c50混凝土,可这他娘的是豆腐渣!”
黑暗中有人拽他的裤脚,是焊枪师傅王建国,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小陈……别信图纸……信……亲眼……”
“陈默!”水面传来赵老四的喊声,“该上浮了,氧气只剩十分钟!”
陈默猛地攥紧计时器,防水手套里全是汗。
他浮出水面时,苏晴烟正举着相机拍他的脸,镜头里他的瞳孔缩成针尖。
“这计时器是军用的,十年前就停产了。”他扯下呼吸面罩,泥水滴在战术背心上,“王建国失踪前,说过要去查老国防工程的遗留问题。”
排水泵的轰鸣打断了他的话。
赵老四蹲在涵洞内壁前,用电工刀刮开水泥层,露出密密麻麻的钢筋:“我操!”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正常战备涵洞主筋间距是40公分,这他娘的才15公分!”
刀尖敲在焊接点上,“民用焊条,一敲就裂——当年我给周大彪的包工头干过,偷工减料往死里省,钱全进了他们腰包!”
周胖子的笔记本电脑在临时帐篷里亮着,卫星图被放大到最大:“看,2008年9月,这路段突然标为红色区域,说是地质灾害。可前一个月还拍到施工队进进出出——”他推了推眼镜,“巧了,那个月周大彪的建材公司刚拿下军供标。”
陈默把计时器放在桌上,表盘的“嗒嗒”声混着发电机的嗡鸣。
他摸出一根烟,火机擦了三次才点着:“当年大楼坍塌,图纸上的逃生通道被改成了储藏室——”
烟蒂明灭之间,他的喉结动了动,“王师傅就是去查改图纸的人,再也没回来。”
清淤机的钢爪突然“当”地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向涵洞深处。
赵老四的儿子小豆子举着一根铁棍跑过来,铁棍尖上挂着一块锈铁:“爸!铁箱子!”
三个密封铁箱被抬上防水布时,阳光正穿透涵洞裂缝,在箱盖上投下蛛网般的光斑。
柳叶蹲下来,戴上医用手套轻轻拂过箱锁——那是老式海关锁,锁眼周围有细微的划痕,“有人试过用细铁丝开锁,但没成功。”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我在精神科见过这种锁,病人用来藏日记。”
第一个箱子打开时,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
施工日志的纸页脆得像饼干,陈默翻到2008年10月15日那一页,钢笔字力透纸背:“今日被迫修改设计,主筋间距缩短至15公分,焊条改用302型民用。周总说:‘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出事了有地质报告顶着。’”
第二个箱子是行贿账本。
周胖子翻到某一页突然笑了:“这数字有意思,100万、200万,全是给各部门的‘咨询费’——”他的笑声突然卡住,“2019年3月,支出50万,备注:‘清理现场’。”
第三个箱子最沉。
柳叶掀开油布的手在颤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医疗记录:“小桃丈夫,2019年3月12日,加班至凌晨,死于突发心梗——”她的指尖顿住,“可他的体检报告显示心脏没问题。”翻到下一页,“张队长,志愿车队前任队长,2020年7月,车祸身亡——”她猛地合上本子,指节发白,“他的行车记录仪我修过,显示有一辆黑色轿车故意逼停他。”
“这不是腐败。”她抬头看向陈默,眼眶发红,“是灭口。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被‘意外’了。”
苏晴烟的相机快门声突然密集起来。
她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扣,屏幕里是刚剪辑好的短片:“GpS定位、时间戳、铁箱内页特写,我同步上传了七个公益平台,用区块链备份——”她冲陈默晃了晃手机,“就算他们删了一个,其他六个也能炸出火星。”
当夜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陈默正在给挖掘机做日常检查,液压表的指针突然疯狂跳动。
他抬头,帐篷里的应急灯闪了两下,熄灭了。
苏晴烟举着手机冲出来,屏幕漆黑:“没信号!”周胖子的笔记本冒起青烟,“电磁干扰!他们怕了!”
陈默摸向腰间的战术刀,刀鞘碰撞声在荒原里格外清晰:“转移证据。大柱,带聋哑队用手语抄录关键数据;老康,用公交旗语传递坐标;赵老四,把液压管芯的铭文拓下来——”他看向苏晴烟,“你和柳叶守着铁箱,我去引开他们。”
荒原的夜黑得像一口井。
陈默蹲在沙丘后,听着远处传来的引擎声。
五分钟后,车灯扫过营地,又匆匆离去。
他摸回帐篷时,苏晴烟正给柳叶裹毯子,两人身上沾着草屑。
“他们没进门。”苏晴烟指了指烧毁的厢货车残骸,“周胖子在车里翻出一张SIm卡,恢复了最后一条指令——‘毁物,不必杀人。’”
周胖子从帐篷里钻出来,脸上沾着黑灰:“他们怕闹出人命,反而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他晃了晃手机,“但这也说明,咱们手里的东西,比他们想的更要命。”
涵洞竣工那天没有仪式。
陈默站在最深处,掌心的焊枪还带着体温——那是王建国失踪前送他的,枪柄上刻着“手稳,心才稳”。
他抬起手臂,焊花在承重柱上绽开,第一个名字“王建国”逐渐清晰。
“你说,他能看见吗?”苏晴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举着录音笔,风里有沙粒打在麦穗上的沙沙声。
陈默没有回头。
焊枪的光映着他发红的眼尾:“他当年说,建房子要给每个螺丝都起名字。现在,该轮到我们给他起名字了。”
焊花熄灭的瞬间,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陈默转身,看见涵洞尽头的排水阀正缓缓开启,积蓄多年的浊水奔涌而出,在隧道底部冲出一道暗红色标线。
那条线蜿蜒向前,穿过碎石,绕过裂缝,最终消失在荒原的尽头。
苏晴烟按下录音键,风掀起她的围巾:“今天,我们没喊口号。但我们终于敢提他们的名字了。”
陈默摸出木牌,坐标与标线的走向慢慢重合。
他抬头看向荒原,风卷着灰烬飞向东南方——那里有片靠海的渔村,王建国的老母亲还在等儿子回家。
在浊水冲刷的声音里,他听见计时器的“嗒嗒”声越来越清晰,像无数被掩埋的心跳,终于找到了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