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涛灌进山谷时,陈默的挖掘机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
挡风玻璃外,西南古寨像块深褐色的岩片嵌在峭壁上,青瓦白墙顺着山势攀援,最高处的晒台飘着几缕炊烟,却被吊桥的断口割裂成两半——锈迹斑斑的钢索垂在深渊里,藤木桥面只剩半截悬着,在风里晃出“吱呀”的哀鸣。
“陈师傅!”拦路的老猎户攥着猎枪的手在抖,枪管上缠着的红布被吹得猎猎响,“三天前王二柱背粮过桥,钢索‘咔’地断了半根,他和他媳妇……”老人突然哽住,用袖子抹了把脸,“你们要真为我们好,就别再往上凑!”
陈默摘下安全帽,露出被风吹得发红的额角。
他弯腰捡起一截掉落的钢索,指尖触到锈蚀处的蜂窝状凹痕,眉峰皱成刀刻的线:“锈蚀率超过60%,再吹两场山风,剩下的钢索也撑不住。”他抬头望向峭壁,目光扫过古寨后坡堆积的泥石流痕迹,“雨季一来,桥塌了,你们连逃的路都没有。”
苏晴烟从越野车后备箱翻出航拍器,螺旋桨的嗡鸣惊飞几只山雀。
屏幕里,吊桥两端的桥基像两颗松动的牙齿嵌在岩缝里,“主桥基是用片石垒的,受力点全压在风化的页岩层上。”她把屏幕转向陈默,指尖划过对面山脊的阴影,“但你看这里——”阴影边缘露出一片深灰色岩层,“花岗岩,抗剪强度够打锚桩。”
陈默的拇指摩挲着钢索断口,突然笑了:“你举着相机时,眼里只有云海和飞瀑;举着航拍图时,倒像换了双眼睛。”他转身拍了拍挖掘机的悬臂,金属撞击声在山谷里回荡,“挖机臂伸出去20米,刚好能搭到对面山脊。用它当临时牵引塔,把新钢缆拉过去。”
围观的村民哄了一声。
大梅扛着一捆麻线挤进来,她腕上的银镯撞出脆响:“城里来的娃娃说胡话呢!挖机臂再结实,也经不住钢缆的拉力——”
“大梅婶。”苏晴烟调出力学计算图,“悬臂最大承重25吨,新钢缆设计拉力18吨,预留30%安全系数。”她指着山脊上的岩层,“锚桩打进去两米,花岗岩的握裹力够吃住整根缆绳。”
陈默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受力分析图:“旧桥是藤木吊桥,靠柔性结构卸力;咱们建的是钢索斜拉桥,刚性支撑。”他抬头时,目光扫过老猎户发白的鬓角,“您说王二柱夫妇掉下去那天,是不是下过太阳雨?”
老猎户愣住:“是,晌午出着太阳下了阵急雨。”
“钢索被雨水泡透,锈层软化,承重突然降了30%。”陈默把树枝插进“锚桩”位置,“新桥基打穿页岩层,直接锚进花岗岩,雨水渗不进去,能用三十年。”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赵老四背着电工包挤到前面,他儿子攥着他衣角,小脸上沾着泥:“我爸说陈师傅算的数比他修电路时的保险丝还准!”
“那就干!”大梅把麻线往地上一摔,银镯在手腕上跳成串,“我带工匠组编缆绳,用古法七股绞合,麻线浸桐油,钢线做芯——当年我爷爷修澜沧江吊桥,就是这么编的!”她转身时,发间的银簪闪了闪,“但说好了,每段接头得我们三个老工匠交叉验核,少一道手都不行!”
施工首日的晨光里,工匠组的竹棚飘起桐油的香气。
大梅盘着腿坐在草席上,三根麻线在她粗粝的指间翻飞,像三条活过来的蛇:“阿秀,拉紧左边那股!二壮,右手加把劲——七股绞合,少一股松,整根绳就软!”她抬头时,额角的汗滴在麻线上,“当年我爷爷说,建桥的绳得有良心,你对它多认真,它就替你扛多重的命。”
赵老四蹲在陡坡上,电工刀划开防水线的外皮。
他突然停手,刀尖悬在半空,后背渗出冷汗——线路走向在岩缝间拐的弯,和三年前倒塌大楼里的应急电路一模一样。
那时他还是个偷电的混混,跟着师傅往墙里埋线,图省事抄了近道,结果楼塌时应急电路被垮塌的承重墙压断,三个消防员没能撤出来。
“改道!”他扯着嗓子喊,惊飞了几只在岩缝里筑巢的山雀,“往左边挪两米,避开这块岩缝!”他儿子举着水平仪跑过来,小圆脸涨得通红:“爸,左边是陡崖,埋线要多绕半里地!”
“半里地能换半条命!”赵老四抓起锤子往岩缝里一砸,碎石簌簌往下掉,“看见没?这岩缝里的石头是松的,雨水一泡就软。当年那栋楼……”他突然闭了嘴,弯腰把电线往陡崖边拽,“听我的,改道!”
当晚山风裹着闷雷。
陈默刚喝完半缸子热粥,帐篷外突然传来“轰”的巨响。
他抄起手电筒冲出去,只见原定布线路径的岩缝处塌了片碎石,最大的石块有磨盘大,正压在原本要埋线的位置上。
赵老四蹲在碎石堆前,手在发抖,他儿子抱着他的腰,小声说:“爸,你救了电线,也救了人。”
阿土的骆驼队是在第五天遇的暴风雪。
出发前他往每头骆驼的驼峰上系了红布,铜铃挂在最前面那头的脖子上,“驼铃响得稳,路就走得稳。”他拍了拍头驼的耳朵,那畜生打了个响鼻,把他沾着酥油茶的围巾蹭得更脏了。
但暴风雪来得比山雀振翅还快。
老康守着营地的收音机,雪花点里突然传来“三短三长”的铃声——那是他用公交调度的摩尔斯码教阿土的:遇险时敲铃铛三短三长。
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茶缸:“陈默!骆驼队在垭口遇险了!”
陈默冲进备用供暖舱,拧开柴油炉的开关。
蓝色火焰舔着铁皮炉壁,舱里的温度开始往上升。
他蹲下来,往炉子里加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乱溅:“老康,你说公交调度最要紧的是啥?”
“让每个乘客都能找到回家的车。”老康的手指在调度本上快速划拉,“现在骆驼队是乘客,咱们得给他们留好热乎的‘车厢’。”
黎明前的雪停了。
陈默听见驼铃声时,正往炉子里加第四块松柴。
头驼的红布结了层冰,像朵冻住的花,阿土的羊皮袄上全是雪,睫毛结着冰碴,怀里却护着块油布——油布下,混凝土预制块裹得严严实实,连边角都没磕着。
“它们知道这是给桥用的。”阿土拍了拍头驼的背,那畜生打了个喷嚏,把他脸上的冰碴震落了,“我敲三短三长,它们就知道跟着铃声走。”
桥面铺到中段那天,山风突然发了疯。
主缆被吹得像根甩起来的鞭子,大梅抓着缆绳喊:“停工!再拉要断了!”苏晴烟举着相机冲过去,快门声连成片。
她盯着回放的动态影像,指尖在屏幕上戳:“看!每次左偏第七秒,风会弱半拍!”
陈默眯起眼。
屏幕里,主缆的摆动像被按了暂停键,第七秒时幅度突然收窄。
他抓起对讲机:“张拉组准备!第七秒整,加力!”
钢索的嗡鸣混着山风。
当最后一块桥面板“咔”地合拢时,古寨的晒台上突然响起呼麦声。
那声音像山涧的水,清冽里裹着浑厚的震颤,老猎户举着酒碗冲他们喊:“这是祖辈传下的桥成歌!你们没拆我们一间老房,却修了条活的命!”
返程前夜,陈默在帐篷外擦工具,月光把挖机臂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走过来,手里攥着块木牌,刻满歪歪扭扭的符号:“我阿奶说,建桥要念咒,心比绳先通。”她把木牌塞进陈默手里,“但我阿奶还说,这咒的秘密在背面。”
陈默翻转木牌,刀刻的坐标在月光下清晰起来——那串数字,和三年前坍塌大楼地下室预留检修通道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抬头时,老妪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话:“有些路,是前人用命铺的。”
山风掀起他的衣角,车载系统的屏幕在帐篷里亮着,西北方向的涵洞红点微微跳动,像颗待燃的星子。
陈默摸了摸木牌上的刻痕,又摸了摸挖掘机的操纵杆。
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这次,他觉得那凉意里,裹着点暖烘烘的东西,像被人悄悄捂了许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