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加密文件夹拖进移动硬盘时,帐篷外传来老康咳嗽的声音。
他抬头看了眼挂在支架上的电子钟,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点,评议会的人该到齐了。
掀开棉帘的瞬间,混着烟草味的热气裹着说话声涌出来。
周胖子的算盘珠子在铁皮桌上拨得噼啪响:“我就说那照片有问题,你看这砖堆,上周三我刚带着人用筛土机筛过三遍沙,哪能有这么多浮灰?”
赵老四蹲在煤炉边拨弄炭块,火星子溅在他磨破的袖口上,“那日期更离谱,工分牌都还没刻完呢。”
柳叶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放,杯壁凝着水珠:“我查了发帖账号的Ip,在三百公里外的县城网吧,注册时间是驿站申请备案的第二天。”
陈默把移动硬盘往桌上一搁,金属与铁皮碰撞的脆响让所有人闭了嘴。
他扯下棉手套,指节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删帖容易,可删了明天还会有新的。”他扫过墙上贴着的工分表、排班图,最后停在苏晴烟拍的那张《今天我挣了三分半》的照片上,“咱们要做的,是让人看见——不是看我们怎么被骂,是看我们怎么活。”
苏晴烟的相机包“咚”地砸在桌上。
她眼里还带着熬夜的血丝,却亮得像淬火的钢:“开放日。”她抽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参观路线图,“请周边村的支书、县融媒体的记者、公益组织的观察员来,让他们自己看净水站怎么运作,工分牌怎么兑换,孩子们怎么上课。”她翻出手机里的素材,“我连夜剪了《一分一滴》,从挖井到分粮,从补导流槽到修路灯,每个环节都标了时间戳。”
周胖子的算盘突然停了。
他捏着照片里的砖堆放大,嘴角慢慢翘起来:“再把物资进出单做成二维码,贴在兑换屋门口——要查米从哪来的,煤谁送的,扫一下就知道。”
赵老四把炭钳往炉边一放,火星子“滋啦”溅在他新换的劳保鞋上:“我来当导览员。”他摸了摸胸口的工分牌,木牌边缘被磨得发亮,“他们不是问强迫劳动么?我就说我媳妇上个月发烧,用二十个工分换了退烧药;我娃现在能在帐篷里学写字,用十个工分换了铅笔。”
柳叶突然笑了。
她翻开诊疗本,指节敲着上面的红勾:“我把过去三个月的病例统计做成图表,贴在诊疗站门口——发热的少了,冻疮的少了,连营养不良的娃都长肉了。”她合上本子,封皮上沾着小孩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数据不会撒谎。”
陈默盯着墙上的工分表看了很久,直到苏晴烟碰了碰他的胳膊。
“就这么定。”他抓起桌上的马克笔,在路线图上画了个圈,“明天开始布置,后天接人。”
开放日那天的风裹着沙粒,却吹不散驿站里的人声。
赵老四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袖子卷到胳膊肘,正带着记者们站在净水站前。
他指着水泵上的三角标记:“这是我打的,每段导流槽都有。”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印着“山河驿站”的红背心,“以前我偷过公共水窖的水,现在我修水窖。”他掏出工分牌拍在胸口,木牌撞出轻响,“我媳妇说,现在喝水不心慌。”
周胖子的算盘在兑换屋响成一片。
他抓着参观者递来的工分牌,用放大镜看了看刻痕:“五分,够换护目镜。”他从玻璃柜里拿出副新护目镜,金属边框还带着温度,“这是老石匠用废钢筋打的,结实。”
参观者戴上护目镜冲他笑,周胖子把算盘一推,“您再看这兑换记录,谁换了啥,工分咋来的,全在本子上。”他拍了拍身后的铁皮柜,“要查账?随时来。”
柳叶的诊疗站挤得转不开身。
她举着病例本,指尖划过上面的蓝笔批注:“十月十五,小宝发热38度,工分兑换退烧药;十月二十,大梅扭了腰,工分兑换膏药;十一月初一,阿土的骆驼踢伤腿,工分兑换兽药。”
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孩子们画的感谢卡,“上个月发热病例降了76%,因为大家能喝上热水,吃上菜。”她抬头时,有记者举着相机,镜头里她的白大褂沾着药渍,却比任何时候都干净。
第三天傍晚,夕阳把沙滩染成橘红色。
陈默在夯土窑边捡碎砖,有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转身时,是个背着相机包的女记者,她压低声音:“陈工,能借一步说话么?”
她掏出手机,播放一段杂音很重的录音。
“王总,山河驿站的备案要是批了,咱们那块地的开发可就黄了……”
“想办法搞臭他们,就说强迫劳动……”
“照片?找几个流浪汉摆拍就行,日期往前提……”
陈默听完,把碎砖往筐里一放。
他抬头看了眼苏晴烟——她正蹲在儿童区,给举着铁皮镜子笑的娃拍照。
“能把这段录音给我么?”他问。
记者点头,“我拍了三天,他们说的‘强迫’,是有人自愿早起修沙障,有人熬夜补电路,有人用工分换娃的铅笔。”她把手机递过去,“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谁在怕光。”
苏晴烟的剪辑台亮了整夜。
陈默送热粥进去时,她正把录音和白天拍的素材拖进轨道:工分牌在阳光下发亮,赵老四教娃认工分刻痕,周胖子数着算盘笑,柳叶翻病例本时阳光洒在她脸上。
“结尾这句怎么样?”她指着屏幕,“想毁掉一个地方,先让它闭嘴;想守住一个地方,就让它说话。”
视频上线24小时,播放量破百万。
陈默蹲在兑换屋门口看评论,有条顶到最前的留言:“我查了备案流程,山河驿站要是批了,真能挡住某地产的开发计划——原来最脏的,从来不是干活的手。”
风波平息那天,评议会的板墙上多了个木盒子。
陈默在盒子上贴了张纸:“异议通道,匿名投递。”
大柱的手语翻译刚挂出来——“能不能有个安静房间,让聋人开会?”——周胖子就搬着工具冲了出去:“我来拆块隔板!”
赵老四追在他身后,手里攥着本《手语入门》:“等等我,我也学!”
初雪降临的夜,十七辆车灯在空地上围成环。
陈默站在中央,焊枪的蓝光在雪地里划出亮线——他正把王建国送的旧焊枪焊在“规则碑”底座上。
石碑正面的《山河公约》被雪水冲得发亮:“凡付出者,必有所得;凡失信者,须补其所失。”
苏晴烟的录音笔录下篝火噼啪声。
“今天,我们没修路。”陈默的声音混着柴火香,“但我们让一群人学会了怎么一起走路。”
车载系统突然震动。
陈默转身时,屏幕上三个红点正缓缓闪烁——西南古寨吊桥、西北战备公路涵洞、东海渔村防波堤。
雪落在屏幕上,把红点晕成模糊的光斑,像大地轻轻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