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时,营地残骸上的积雪又厚了寸许。
倒塌的轻钢房歪在雪地里,扭曲的钢架像折翼的鸟,半埋的蜡笔画上,那颗红心还倔强地露着一角。
陈默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他握着铁锹的手冻得发木,却仍一下下铲着压在床板上的积雪。
大梅蹲在另一侧,用撬棍别起变形的窗框,锈渣混着雪水簌簌往下掉:“陈哥,这面墙里的保温棉还能用,捡出来晒晒——”
“哎哎哎!都先停手!”
粗哑的吆喝声从营地入口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老皮裹着件露棉絮的军大衣,踩着雪地靴“咯吱”过来,后车厢绑着的铜线卷在阳光下泛着暗黄。
他拍了拍满是泥点的卡车保险杠:“听说你们要搞抗冻的夯土?我从废品站拖了两车回收铜线,这玩意儿掺进土里,导热均匀,保准冻不裂!”
陈默直起腰,铁锹“当啷”砸在雪地上。
他走到卡车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混着铜线碎屑的盐碱土,指腹碾过粗粝的颗粒——粗盐结晶扎着掌心旧茧,铜线丝在指缝间滑过,某个记忆突然被拽了出来。
是沈砚青的信。
那个在敦煌修土堡的老匠人,信纸上沾着骆驼刺的碎屑,写着:“盐碱非敌,是盟友。你嫌它蚀砖,它偏能把土粒焊得更紧。”
当时他只当是句诗,此刻却像被雷击了似的——盐碱土里的氯离子本就有胶结作用,掺了铜线碎屑,热胀冷缩时反而能均匀传导应力!
“大梅姐!”陈默突然扯下沾着雪水的毛线帽,往旁边废钢架上一挂,“去我挖机里搬笔记本!老张,让小林把实验室的电子秤搬过来!”他摸出手机拨视频,指节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周晓雯!别算减震层了,先看这个——”
大梅把扛着的方木往雪堆上一墩,拍着围裙上的木屑笑:“咋?又要搞新花样?”她转身时,藏青围裙角扫过雪面,带出半块没烧完的红砖,“上回试普通夯土,冻裂那回你蹲在砖堆前抽了半宿烟,这回可别又熬出黑眼圈。”
周晓雯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眼下挂着青黑,身后是堆成山的图纸:“陈工?我刚算完减震层参数——”
“先停。”陈默打断她,把土样举到镜头前,“看这个配比:盐碱土七成,铜线碎屑两成,骆驼刺纤维一成。沈师傅说盐碱是盟友,我觉得能做低温烧结砖。”
试验场设在营地西侧的避风洼地。
陈默猫腰钻进挖机底盘下,扳手敲在废弃液压缸上,锈渣簌簌往下掉:“老伙计,委屈你当回压模机。”他对着钢铁部件轻声说,像是在和老朋友商量。
苏晴烟举着相机跟在他身后,镜头里他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后颈旧疤被寒风掀起的衣领蹭得发红——那是三年前建筑坍塌时钢筋划的,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耳尖发疼。
第一块砖出炉时,陈默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压模机缓缓抬起,土砖表面却爬满蛛网似的细缝。
他蹲下来,指尖抚过裂纹,后颈的疤开始发烫。
大梅凑过来,用戴手套的手敲了敲砖体:“温度没控好?压模时模具边儿上结霜了。”
“我就说该搭个烘干棚!”张卫国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叼在嘴里没点,蹲下来和陈默并排看裂纹,“我那辆老吉普引擎热得快,要不轮流开过来烘?当年守边卡,我们用卡车围成圈取暖,热乎得很。”他粗糙的指节敲了敲砖体,“搞个轮班‘暖窑’,一班两小时,保准温度匀。”
第三批砖出炉那天,风停了。
陈默站在压模机前,看着机械臂托出的砖体——砖面泛着盐碱特有的青白,摸上去像块温温的石头。
大梅抄起块砖往地上一摔,脆响惊得雪堆簌簌落。
她弯腰捡起半块,用指甲刮了刮断面:“没裂!”又转头冲陈默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砖灰,“陈哥,这回真能叫铁屋子了!”
承重测试时,张卫国带着志愿队摞沙袋。
三十公斤、五十公斤、三百公斤——砖体稳得像块磐石。
陈默蹲在砖堆旁,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笔记本,在“抗冻融循环次数”那栏重重写下“108”。
他抬头时,看见苏晴烟举着相机冲他比了个“oK”,镜头盖挂在脖子上晃,发梢沾着砖灰,眼睛亮得像星子。
当晚,苏晴烟在挖机驾驶室里剪片子。
陈默凑过去看,屏幕里闪过压模机的轰鸣、大梅摔砖的笑、张卫国指挥卡车烘砖的背影。
她突然停住鼠标,在旁白轨里加了句:“他们不用新材料,而是让旧世界里的垃圾学会重生。”视频发布时,她配了张陈默蹲在砖堆旁的侧拍,配文:“废料成金,是大地教的课。”
评论区炸了的时候,陈默正蹲在新砌的墙根下,打着手电筒检查锚固节点。
手电筒光在砖缝里跳,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这里薄了两毫米。”他对着空气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谁道歉。
“陈默。”
苏晴烟裹着他的工装外套走过来,鞋跟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响。
她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他冻得发红的手攥进自己手心里。
“红星厂那天……”陈默盯着砖缝里的铜线碎屑,喉咙发紧,“我检查过焊缝,报告写着‘合格’。可后来那根梁塌了,老李就站在下面。”他声音发哑,“要是当时我多敲两下,多量一毫米……”
“你现在不是在补那个缝。”苏晴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向远处亮着灯的驿站,大梅的焊枪在窗台上投下影子,老张的巡逻队正往物资库搬煤,“你看,大梅的焊枪,老张的哨子,还有那些下载共建包的人——你在织一张网。”
新一批模块化居住舱落成那晚,十七辆改装车的车灯全亮了,在空地上围成个环形光阵。
雪停了,月亮像块擦干净的玻璃,照着每个人脸上的笑。
陈默站在中央高台上,划亮火柴,扔进用旧轮胎和枯枝堆成的篝火堆。
火焰“轰”地窜起来,映得他眼尾的细纹都暖了。
“陈工!电台有信号!”小林突然从挖机里探出头,“是……是陆工!”
车载电台“滋啦”响了两声,接着传来个沙哑的男声,带着电流杂音却异常清晰:“北纬38线东段,结构性沉降。坐标已上传。”
陈默的手顿在半空,火柴烧到指尖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够电台。
“我不能上报,但……你们可以去。”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向夜空。
张卫国摸出哨子含在嘴里,没吹;大梅把焊枪往腰上一别,冲陈默点头;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他紧绷的侧脸——那是她熟悉的表情,专注时睫毛会微微颤抖,像台精密运转的仪器。
夜渐深,气温开始往下掉。
张卫国扯着嗓子喊:“三班倒!一班守东边风口,二班盯材料库,三班两小时后换!”他的声音撞在新砌的砖墙上,又弹回来,混着篝火噼啪声,像首没词的歌。
二更时分的风裹着雪粒刮过来时,巡逻队的第一班岗已经在风口支起了棉帐篷。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铜壶里的奶茶飘着甜香,张卫国的老吉普引擎“突突”响着,为试验场的烘干棚输送着热气——这是他们新定的轮值表,每个小时换一班,每辆车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