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履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时,陈默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
苏晴烟把脸贴在车窗上,指节敲了敲玻璃:“看,操场边那堵灰墙。”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校工说最严重的地方,墙根的裂缝能塞进半块砖。”
陈默踩下离合,钢铁巨兽发出低沉的喘息。
他摘下手套,掌心还留着前日修渠时被钢筋划的浅痕。
山风卷着松针的清香灌进驾驶室,他望着那堵倾斜的挡土墙——墙体表面爬满蛛网似的裂缝,最下段的青灰色砖块向外鼓出,像老人佝偻的脊背。
“去年暴雨后偏移了八厘米。”苏晴烟翻出手机里的评估报告,“校方找过专业公司,报价够给全校换十套课桌椅。”她的指尖划过照片里缩在墙根玩石子的孩子,“张校长说,孩子们总爱贴着墙跑,说‘这是会动的城堡’。”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赵守义手稿里“运输损耗虚标”的字迹,想起老张头铁牌上模糊的日期。
他跳下车,军靴踩在碎砖上发出脆响。
弯腰时,工装口袋里的游标卡尺硌着大腿——这是他当年在设计院的老物件,跟了他十二年。
“溶蚀。”他用卡尺量过第三道裂缝的宽度,指尖蹭过墙基泛白的石粉,“喀斯特地貌的地下水把地基泡软了。”他直起腰,望着远处裸露的石灰岩山体,“微型桩群加预应力拉索。”他转身对苏晴烟说,“打六根直径三十厘米的混凝土桩,用钢索把墙和桩连成整体。成本是专业公司的三分之一。”
“小武能远程指导吗?”苏晴烟掏出无人机,螺旋桨的嗡鸣惊飞了两只山雀。
“他昨天刚考过微型桩施工认证。”陈默摸出手机,给云雾村培训站拨视频通话。
屏幕亮起时,小武正蹲在操作台前,安全帽下的额发沾着机油:“陈哥!我这儿能实时看无人机画面!”
施工首日的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
陈默握着洛阳铲敲开表层浮土,苏晴烟的无人机在头顶划出银线。
对讲机里突然炸响小武的喊:“停!左边第三根桩位偏了二十公分!”
陈默直起腰,汗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
他抬头看无人机传回的画面——红色标记点与实际桩位确实有偏差。
“怎么回事?”他问正在打桩的村民老周。
“我瞅着那石头好挖,就往边上挪了挪。”老周搓着沾泥的手,“想着差不离就行……”
“差二十公分,拉索应力就偏了百分之四十。”小武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年轻人的急,“陈哥你看3号桩位的岩芯样本,那底下有溶沟!桩偏了就扎不进硬岩层!”
陈默没说话,从工具箱里摸出水平仪。
气泡在玻璃管里晃了两晃,最终稳稳停在中央。
他抬头时,看见老李头正背着双手站在土坡上,老花镜反着光:“这小子,倒比我当年带的徒弟灵醒。”老人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新泥,“脑子没被铁锈糊住。”
小武在视频那头涨红了脸,抓着安全帽的手直抖:“李、李叔您别夸我,我……我就是记熟了您那本隐蔽工程清单!”
家长开放日那天,操场晒谷场似的挤了三十多号人。
陈默蹲在混凝土试块前,递给张阿牛一把小铁锤:“您试试,使劲敲。”
张阿牛是三年级朵朵的爸爸,裤脚还沾着玉米地的泥。
他犹豫着举起锤子,轻轻磕了试块边缘——只留下个白印子。
“再使点劲。”陈默说。
这一回,锤子砸下去的闷响惊得人群往后缩了缩。
试块纹丝不动,张阿牛的虎口却麻了。
他突然蹲下来,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试块表面:“我娃天天在这墙上爬,我一直不敢说……”他的声音哽住了,“怕说了也没人管。”
苏晴烟的镜头定格在他颤抖的肩头。
她看见陈默伸手拍了拍他后背,动作生硬得像在拍挖机履带。
“以后不用怕了。”陈默说,“墙结实了,话也得传得远。”
当晚,营地的白铁皮棚子被山风刮得哐哐响。
苏晴烟蜷在折叠椅上剪片子,白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新标题:《被忽略的十厘米》。
陈默蹲在火堆边翻烤土豆,火星子噼啪溅在他沾泥的工装上。
“修路不是英雄主义。”苏晴烟突然开口,抄起记号笔在白板上写,“是不让普通人再活在侥幸里。”
陈默抬起头,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
他扯下手套,在那行字底下添了一行:“而我们要做的,是让‘侥幸’变成‘安心’。”
施工中期的变故来得突然。
老李头蹲在桩孔边看岩芯样本时,突然捂着胸口栽进了土堆。
陈默抱起他时,老人的衬衫后背全湿了。
“老东西,装什么硬汉。”他咬着牙往车上搬,苏晴烟举着血压计的手直抖:“180\/110……陈默,送镇医院!”
镇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人眼睛发疼。
陈默守在病房外,听见医生说“早期心梗”“不能再跑工地”时,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他推门进去时,老李头正靠在床头翻一本蓝布面的本子,纸页边缘卷着毛边。
“这是我记了四十年的施工禁忌。”老人把本子塞进小武怀里,“混凝土不能在太阳底下晒太久,雨季打桩要多测三遍水位……拿去印一百份,发给每个想学的人。宁可慢,不可错。”
陈默送老李头返乡那天,老人坐在副驾上,望着窗外倒退的山影。
“以前我觉得你是莽夫。”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知道……你是真懂怕的人。”
工程收官那日,山雾散得特别早。
陈默正给最后一根拉索做应力测试,听见轮椅碾过碎石的声音。
抬头时,阿花正冲他笑,发梢沾着晨露:“陈哥!我坐大巴转了三趟车!”她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箱,“孩子们让我带来的。”
箱子里塞满了蜡笔画,有歪歪扭扭的桥,有涂得五颜六色的挖机,还有张画着戴安全帽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陈叔叔”。
阿花指着一幅涂鸦,画里的桥洞下缀满小灯:“这是我梦见的桥,夜里也不会掉下去。”
陈默蹲下来,和她平视。
阳光穿过她轮椅的扶手,在地面投下格子状的阴影:“阿花,想不想当‘红点地图’的第一位少年观察员?”他掏出平板,屏幕上跳动着全国的工程隐患标记,“你看到哪里的路不平、墙歪了,就拍给我,好不好?”
女孩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苏晴烟举起相机,却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停住。
她蹲下来,握住阿花的手:“你想怎么告诉别人,这条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就说……”阿花歪着脑袋,“就说有好多好多手,把要倒的墙扶起来了。”
夜色漫上山头时,全校师生围坐在新墙前。
五十多支蜡烛在地上摆成心形,暖黄的光映得墙面上的拉索泛着温柔的银光。
陈默站在人群里,右手缠着白天打桩时蹭破的新绷带,左手握着王建国送的老焊枪——那是他每次完成工程都会带在身边的“勋章”。
“我想建个‘末端工程档案馆’。”他突然转身对苏晴烟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山风,“把每一条差点塌的路、每一个差点被忘的人,都记下来。”
苏晴烟望着他眼里的光——那是她刚认识他时,在挖掘机驾驶室里见过的、被洪水冲垮的桥边见过的、在赵守义的吊脚楼里重新亮起的光。
“那我陪你走完所有的红点。”她说。
就在这时,车载系统的提示音连续响起。
陈默摸出别在腰上的终端,屏幕突然亮起三颗红点,分别在西北荒漠、东南海岛、西南古寨的位置闪烁,像大地的心跳。
山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吹得蜡烛火苗摇晃。
陈默望着那三颗红点,又转头看向阿花——她正举着一幅新画,画里的挖机正驶向有星星的远方。
“明早先去云雾村。”他对苏晴烟说,“阿花的观察站得先支起来。”
苏晴烟笑了,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车载系统的红点仍在闪烁,像在应和着某个更遥远的召唤。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到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