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终端发出短促的滴鸣时,陈默正单手扶着操纵杆。
卫星信号终于稳定下来,屏幕上的红点像颗跳动的心脏,精准落在前方两公里处的山坳里。
他踩下减速踏板,钢铁巨兽的轰鸣渐弱,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清晰起来——这里是滑坡边缘,脚下的泥土泛着潮湿的腥气,几株歪脖子树的根系正从断裂的土层里裸露出来。
“高度差三十七米,”苏晴烟举着无人机遥控器,屏幕里的画面随着镜头拉升逐渐清晰,“衬砌断裂三处,渗漏点集中在西坡。”她指尖顿了顿,“下游监测点的浑浊度……超过十倍。”
陈默解开安全带,工装裤膝盖处的泥印蹭过操作台。
他从储物箱里抽出卷着的老图纸,泛黄的纸页展开时发出细碎的脆响,“王师傅当年画的剖面图。”他的拇指沿着设计寿命栏划过,“五十年,现在才四十七年。”
风掀起图纸边角,他突然伸手按住,指节微微发颤,“不是混凝土标号不够,是没人来摸过它的裂缝。”
苏晴烟没说话,把录音笔悄悄别在他工装口袋上。
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骂人,最终只低低叹了声:“老伙计要是会说话,该多委屈。”
“陈哥!”小武的呼喊从车外传来。
小伙子的工装被山风吹得鼓鼓的,发梢沾着晨露,“前面泥石流封路了,村民正用铁锹挖呢!”
陈默把图纸重新卷好,金属圆筒扣上时“咔嗒”一声。
他拍了拍小武肩膀,“你带三组去。”
“我?”小武的眼睛突然睁圆,“可我……我才学了三个月。”
“记得上次修盘山公路时,你说过‘师傅教的三角导流法,得用在刀刃上’。”陈默弯腰捡起地上的安全帽扣在他头上,“现在就是刀刃。”
老李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拐杖戳着地面“咚咚”响:“臭小子,边坡观察哨设了吗?警示旗带够没有?”他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给,薄荷糖,困了含一颗——当年我监工隧道,工人打盹就塞这个。”
小武攥着糖袋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把培训手册往工装里塞了塞,转身招呼学员:“大刘带轻型挖机去下游,阿芳拿测量仪测流速!”声音里带着破音,却比三个月前稳了许多。
陈默靠在挖机扶手上,看他们在泥浆里跑来跑去。
苏晴烟的相机咔嗒作响,“你在看什么?”
“看种子发芽。”陈默说。
他看见小武蹲在滑坡边缘,用红绳系起三角旗,动作和上个月自己教他时分毫不差;看见老李头背着手踱到边坡前,眼镜片上蒙了层薄汗,却没再骂“毛手毛脚”。
突然,农用车的轰鸣猛地拔高,又戛然而止。
驾驶座上的村民跳下来,拍着车厢骂:“传动轴断了!这破车早该扔废铁厂——”
陈默已经抄起工具箱走过去。
他蹲在车底看了眼断裂的传动轴,又摸了摸挖机侧面的副泵,“拆副泵。”
“啥?”村民瞪圆了眼,“那可是你挖机的宝贝疙瘩!”
“它现在的任务,是让车动起来。”陈默的扳手在阳光下闪了闪,“副泵压力够带传动轴,接口用液压管连。”
二十分钟后,农用车重新发出轰鸣。
村民握着方向盘,从车窗探出头喊:“陈师傅!这也能修?”
陈默拍了拍车斗,“铁家伙和人一样,换个零件,还能接着干活。”
暮色漫过山顶时,引水渠遗址的工棚里亮起了灯。
陈默摊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白天的勘测数据。
小武的工装还滴着泥浆,坐在小马扎上直搓手;苏晴烟把相机卡插在笔记本电脑上,屏幕里是村民用铁锹清淤的画面。
“难点不在技术。”陈默用笔尖敲了敲“档案缺失”四个字,“三十年前修渠的老工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村民看我们,像看突然冒出来的外人。”
苏晴烟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是白发老人对着老照片抹眼泪:“当年我和老张头抬水泥,他非说要多抬半袋,说‘渠修结实了,子孙喝水才香’……”
“联合县志办发寻人启事,”她关掉视频,“让老工人们自己讲,比我们说一百遍都有用。”她指了指电脑里的施工录像,“这些也存进培训库,以后学员学修渠,能看见真实的故事。”
陈默的手指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想起王建国临终前说的“修渠要修心”,想起阿花读《工人小传》时眼睛发亮的模样,“好。”他说,“我们修渠,也修他们的记性。”
次日清晨的山雾还没散透,渠口突然传来引擎轰鸣。
一台贴满蓝白涂鸦的铲车横在路中间,车身上“铁臂联盟”几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
驾驶座上跳下个穿迷彩裤的年轻人,举着扩音器喊:“你们走了谁管?不如交给我们本地人!”
人群慢慢围过来。
有村民小声嘟囔:“铁臂联盟?不是周大彪那个……?”
陈默没说话。
他打开随身带的投影仪,幕布在晨雾里展开。
画面里,周大彪叼着烟站在工地,指着检测报告冷笑:“数据改低点,工程就烂尾。到时候他们才知道,没我收拾不了的摊子。”
扩音器“啪嗒”掉在地上。
二愣子的脸白得像山雾,他盯着屏幕里周大彪的脸,突然蹲下身捡起喇叭,“我……我不知道他干这个!”他转身冲村民喊,“叔伯们,我哥说他们是来抢活的,我、我错了!”
人群里有人骂:“周大彪早该进去!”有人拍陈默肩膀:“小陈,我们信你!”
夜雨淅沥时,陈默独自坐在驾驶室内。
仪表盘的蓝光映着他微蹙的眉,手里的传感器校准仪在膝盖上轻轻晃动。
他摸了摸胸前阿花编的红挂饰,穗子扫过工装口袋里的老图纸——那是王建国留给他的,也是红星厂留给他的。
通讯频道突然发出沙沙的杂音。
陈默按下接听键,一个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声钻进来:“我是红星厂调拨组最后一任组长……我看了你们拍的纪录片。”
“您是?”陈默坐直身子。
“怒江边上……等你。”
话音未落,频道重新陷入电流的嘶鸣。
陈默握紧方向盘,望向窗外漆黑的山谷。
雨幕里,挖机的顶灯刺破黑暗,像把插进大地的钥匙。
“在想什么?”苏晴烟推开车门,带着股姜汤的暖意挤进来。
她把搪瓷缸塞进他手里,“凉了再喝要拉肚子。”
陈默喝了口姜汤,暖意从喉咙漫到胸口。
他望着她发梢沾的雨珠,突然笑了:“王师傅说过,修渠的人,总要找见源头。”
苏晴烟靠在他肩头,望着窗外跳动的顶灯。
雨还在下,可山的那一边,已经有星星在云缝里闪了。
通讯频道的杂音里,那句“怒江边上”还在回响。
陈默摸出手机,给小武发了条消息:“明早备足干粮,我们要出趟远路。”
雨刷器来回摆动,在玻璃上划出两道清晰的轨迹。
像在说,有些路,走下去,就会看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