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艺术舱竣工那日,天刚蒙蒙亮就翻了脸。
陈默蹲在新砌的砖阶上啃包子时,看见西边云层像被揉皱的灰布,风里裹着湿冷的土腥气。
他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随手抹了把嘴角,转身冲还在挂竣工横幅的小陈喊:“把梯子收进工具房!”
“陈哥,不至于吧?”小陈踮脚扯直红布,“天气预报说中雨,咱这光伏板防水胶可是你亲自刷的——”
话音未落,第一滴雨就砸在他额头上。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噼里啪啦砸下来,三两下就把横幅浇成深粉色。
人群里炸开短促的惊呼,几个年轻人抱着刚搬出来的展柜往车间跑,王建国举着油布往光伏板方向冲,苏晴烟的相机刚掏出来就被雨帘糊了镜头。
“都别急!”陈默的声音混着雨声炸响。
他抄起安全帽扣在头上,工装裤口袋里的工程笔被雨水泡得发胀,“把集水槽阀门全打开!”
“啥?”王建国在雨里站定,油布一角垂下来滴着水,“陈师傅,那是排雨水的,可这光伏板刚装三天——”
“打开!”陈默已经爬上艺术舱的矮墙,雨水顺着帽檐成串往下淌。
他的手指在镀锌管接口处快速敲击,“苏晴烟,拍导流槽!”
苏晴烟抹了把脸上的水,举着手机冲过去。
镜头里,原本紧闭的阀门被年轻人七手八脚拧开,屋檐下的镀锌管立刻发出轰鸣,混着泥沙的雨水顺着管道倾泻而下,在地面冲出银色的水链,最终汇入地下蓄水池。
王建国凑近蓄水池看了两眼,突然蹲下来用手接水,浑浊的水流过他布满老茧的掌心,“这……这是往淋浴室引?”
“简易过滤系统昨晚刚调试完。”陈默从墙上跳下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泥点,“雨水存够三吨能洗十次澡,浇完整个厂区绿化带还能剩半吨。”他仰头看天,闪电在云层里撕开银白的裂缝,照亮连成一片的光伏板,“王师傅,您看这顶棚像不像人的神经?雨水是血,管道是血管——”
“是活的。”王建国突然说。
他的蓝工装全湿了,贴在佝偻的背上,可眼睛亮得惊人。
老人摸出裤兜里的焊枪,那是他珍藏多年的老物件,“支架有处松了,我去补两枪!”
陈默还没来得及应,王建国已经踩着积水跑远了。
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往下淌,却浇不灭他手里跃动的焊光——蓝色弧光里,松动的支架重新咬合,像老匠人在给新生的躯体缝合伤口。
雨势渐弱时,李馆长举着伞从厂门口跑来。
他的牛皮公文包裹在塑料布里,鞋跟在湿地上踩出深印:“陈师傅!市政府的人来了!”
孟涛跟着从他身后冒出来。
这个总把西装熨得笔挺的招商主任,此刻穿着印着“红星共建”的蓝马甲,雨水顺着马甲拉链往下滴:“文件刚批下来。”他掏出个牛皮纸袋,封皮上“城市更新试点项目”的红章还带着油墨香,“工业记忆公园立项,核心构筑物全保留,工人纪念馆单独划地——”他声音突然发颤,“特别注明,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活化利用。”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有老职工抹着眼泪拥抱,小陈举着湿透的横幅转圈圈,阿月的机械外骨骼在雨里发出欢快的“咔嗒”声。
孟涛站在雨里,任雨水打湿额前的碎发,突然提高声音:“我道歉!”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我以为推倒旧的才能建新的,”孟涛扯下马甲领口的工作牌,“可陈师傅让我明白,守住那些被遗忘的‘如果’,才是真正的进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当年钢材调拨责任人的名单,我查了三个月……”他把纸递给陈默,指尖在发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赎罪,但至少,不能让真相再生锈。”
陈默接过名单时,触到孟涛掌心的湿冷。
他想起三天前孟涛蹲在新铺的钢渣路上,用蓝漆一笔一画描“零伤亡”舱体的名字,突然明白有些锈,是要靠活人用温度焐化的。
离别来得比陈默预想的快。
“大地回响”晚会那天,一号高炉前的钢板广场被擦得锃亮。
阿月的演出服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那是用老职工的安全带和废弃铆钉缝制的,每颗铆钉都刻着工号。
她的舞蹈没有音乐,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抬臂时像倾炉倒钢水,转身时像钢水在模具里打旋,最后跪地托举时,雨水刚停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颗流星。
“我们不要纪念碑,我们要活下去的地方!”小陈举着公开信站在高炉台阶上,声音里带着年轻的哽咽,“这里不是废墟,是活着的人,和活着的钢铁,一起喘的气!”
百余人的合唱声响起时,陈默仰头望向高炉。
积年的锈皮正簌簌往下落,像一场细小的铁雨。
苏晴烟的手机屏幕亮着,却没举起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用眼睛记录这一切。
陈默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滑过眼角,混着夜风里的铁锈味,烫得他鼻尖发酸。
启程前夜,挖机驾驶室里堆满了送行的东西。
王建国的旧工具箱搁在专属储物格里,箱底还垫着半块当年的炼钢手套,“带着它,哪儿需要接续,就焊哪儿。”老人拍着箱盖说,眼里是陈默在事故后再也没见过的光芒。
小陈的手工册子压在导航仪上,扉页的字歪歪扭扭:“修路的人,请也修修我们的名字。”每一页都是老工人的小传,夹着褪色的工牌、模糊的合影,还有一张泛黄的工资条——1987年8月,王建国,奖金50元。
车载电台的提示音就是这时响起的。
“叮——检测到新红点:滇西山区某废弃水电站引水渠崩塌,威胁下游村落饮用水源。”
陈默的手指在地图上停住。
那里标着“1989年国家重点基建项目起点”,红色的标记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抬头看向苏晴烟,她正往相机里装新电池,镜头盖在掌心转着圈。
“你说,当年修电站的人,会不会也想过,有一天它们会被忘了?”他问。
苏晴烟的动作顿了顿。
她按下录音键,麦克风对准窗外的艺术舱——灯火通明的舱体在夜色里像一串发光的钢珠,“我们现在去的,不只是一个地方,是一段被切断的水流。”
引擎轰鸣声中,挖机缓缓驶出厂区大门。
后视镜里,新生的艺术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暖黄的光。
陈默摸了摸储物格里的工具箱,指尖碰到冰凉的焊枪。
他想起王建国说“这活儿,我还使得动”时的表情,突然觉得那些被暴雨浇过、被焊光烤过的钢铁,其实从来没冷过。
导航仪突然发出提示:“前方三公里,川南山区,建议临时停驻。”
陈默踩下减速踏板。
山风卷着湿气灌进驾驶室,他看见远处山脚有座废弃的水泥塔,塔身爬满青藤,却在月光下泛着熟悉的钢灰色。
“老陈?”苏晴烟递来热咖啡,“要下去看看?”
陈默摇下车窗。
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极了红星厂区雨过天晴后的味道。
他望着那座水泥塔,工程笔在地图边缘画了个圈——圈里写着“待查”。
“停吧。”他说,“说不定……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