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古牧道图重新塞进油布包时,指腹还残留着焊枪烫穿牛皮纸的焦味。
冰脊在二十米外泛着冷光,像道竖在天地间的墓碑——陆沉舟的雷区线就在那里,他昨晚用热成像仪扫过三次,爆破装置的引信在风里晃得人心慌。
“拆集装箱。”他拍了拍挖机操作杆,金属震颤声惊飞几只雪雀。
苏晴烟正蹲在驾驶舱门口给无人机换电池,闻言抬头,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落进衣领:“你说那半埋在雪里的旧货柜?”
“对。”陈默哈着白气跳下车,军靴踩碎冰壳发出脆响。
他绕到塌方区后方,废弃集装箱的锈迹被雪水冲开,露出“青藏线基建部”的褪色字样——这是五年前修G7时留下的,他记得,当时他在设计院画过这批集装箱的结构图。
挖机臂的液压杆发出低吼,陈默单手操作着,铲斗精准扣住集装箱顶部的吊装环。
苏晴烟举着相机跟拍,镜头里,钢铁巨兽的机械臂缓缓扬起,集装箱底部的积雪簌簌掉落,露出半截被冻住的电缆:“里面有残留线路!”
“能当接地线用。”陈默头也不回,操作杆微微倾斜,集装箱被稳稳放在预先清理出的平地上。
他弯腰扒开箱底积雪,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冻土硬得像混凝土。
老马医不知何时骑马过来,羊皮袄下摆结着冰棱:“小同志,用这个。”他抛来个牛皮袋,里面滚出几块黑黢黢的东西,带着股发酵的腥甜。
“牦牛粪。”老马医跳下马来,靴跟踢了踢地上的冻土,“和雪搅一块儿,填墙缝比水泥还保温。”他蹲下身,抓起把雪混着粪团揉搓,手指冻得通红却动作麻利,“我阿爸当年在可可西里搭帐篷,就靠这法子熬过零下四十度的夜。”
陈默蹲在他旁边,学着将混合好的泥团按进集装箱缝隙。
指尖触到牛粪的温热时,他忽然想起小刘——隧道坍塌前,那小子蹲在工地吃泡面,说等项目结束要回云南老家养牦牛。“小刘要是在,肯定笑我现在跟牛粪打交道。”他低声嘟囔,泥团在指缝里挤出细碎的雪沫。
苏晴烟举着手机在拍直播,屏幕里的画面有些晃动。
她对着镜头轻声道:“这里是海拔4800米的昆仑冰脊,我们正在用最原始的办法,给困在雪线之上的人烧第一炉人间火。”
评论区刷得飞快,她扫到条“主播小心高反”的留言,回头看了眼陈默——他正踮脚往集装箱顶部抹保温泥,呼气在头顶凝成白雾,像朵不会散的云。
夜幕降临时,集装箱里的温度升到了12c。
苏晴烟把睡袋铺在改装后的散热铝排旁,铝排连接着挖机发动机的余热管道,能听见轻微的水流声。
阿雪——那个被救时蜷缩成球的小女孩——此刻正裹着苏晴烟的红围巾,攥着块加热过的压缩饼干,睫毛上的冰碴已经化了,在脸上洇出两团粉晕。
“陈工!”阿勇的喊声响彻雪地。
这个跟着陈默跑了半年的小伙子,此刻正扒着集装箱门,鼻尖挂着冰溜子:“小巴特抽了!”
陈默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冲进医疗舱时,监测仪的警报声像把利刃划破空气。
小巴特的身体在行军床上抽搐,血氧仪的数字疯狂跳动,78、75、70……他的嘴唇乌青,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
“肺水肿。”陈默扯下手套,手掌按在小巴特后颈——滚烫,烫得他手腕发颤。
常规氧气瓶的管子还插在小巴特鼻间,但显然不够。
他转身冲向挖机,金属工具箱被他拽得哐当响,“空气滤清器!”他喊了声,阿勇立刻递上拆下来的滤芯。
“水封增湿。”陈默的手指在滤芯接口处快速比划,“一级过滤杂质,二级增加湿度,能模拟高压氧舱。”他用焊枪割断一段输氧管,将滤芯串联上去,“老马医!”他扭头大喊,“有没有扩支气管的药?”
老马医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干枯的雪莲根粉簌簌落在掌心:“我阿奶传的,麻黄素含量高。”
陈默抓过药粉倒进雾化器,蒸馏水在零下环境里刚倒出就结了层薄冰。
他把雾化面罩扣在小巴特脸上时,小伙子的手指突然攥住他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三小时后,小巴特的睫毛动了动。
苏晴烟举着相机的手在抖,镜头里,他嘴唇翕动:“班长……还在等我回话。”
陈默弯腰调整雾化器,喉结滚动:“他现在能说话,说明支气管通了。”
老马医蹲在床边,用藏语轻声念着什么,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小巴特额头的汗。
苏晴烟没开直播。
她把这段画面剪成无声短片,只在结尾加了行白字:“活着,就是命令。”视频传到“基石网”时,陈默正在给陆沉舟的通知拍照——“允许运送物资,禁止修复通道”的字样被雪水浸得发皱。
他配文:“他们不让修路,那就先送命。”
网友的包裹来得比雪还密。
次日清晨,挖机的履带旁堆着几十个纸箱,有大学生寄的自加热营养膏,有户外爱好者送的便携制氧机,甚至有个小学生画了张歪歪扭扭的画,背面写着“叔叔们要吃饱”。
苏晴烟蹲在雪地里给每个包裹编号,镜头扫过画纸时,陈默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这孩子的蜡笔画,比我当年画的结构图暖。”
第五日清晨,陈默在雪地里拉直一根钢缆。
挖机臂高高扬起,像根银色的桅杆,钢缆另一端捆在塌方区另一侧的老冰柱上——那是他用声波检测仪确认过的,五十年都没动过的永久冻冰。“悬索滑运。”他对苏晴烟解释,“每十米停三十秒,模拟风振频率,引信识别不出来。”
他徒步牵引滑车时,苏晴烟举着望远镜跟拍。
钢缆在风里发出嗡鸣,陈默的身影渐渐缩成个黑点。
当他抵达哨所门前时,苏晴烟看见他弯腰放下物资箱,又从怀里摸出个火柴盒大小的东西——那是他用挖机传感器改装的温控记录仪,藏在箱子底部。
返程时,陈默的睫毛结满冰花,像戴了副水晶面具。
苏晴烟递给他保温杯,里面是热姜茶:“数据回传了。”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的温度曲线稳定在8c,“他们没扔箱子。”
“因为热。”陈默喝了口姜茶,热气从鼻腔涌出,“人在冷到骨头里的时候,不会拒绝任何一点温度。”
一周后,小巴特能扶着墙走路了。
他攥着台破旧的对讲机,那是从哨所废墟里扒出来的:“陈哥,我能试着联络旧频段。”他的声音还有些哑,但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班长他们用的是加密简报,三组数字……”
陈默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太阳能板朝向15°,储水罐容量200升,药品剩半箱。”他抬头时,小巴特正盯着苏晴烟刚录的视频——老马医跪在雪地里,双手合十朝向东方,阿雪摇摇晃晃走过去,把自己的红围巾给老人系上。
“我们没想推倒你的墙。”视频里传来陈默的画外音,“只是想让墙里面的人,还能看见春天。”
这段视频最终出现在边防站的监控室里。
陆沉舟盯着屏幕,战术目镜上蒙了层雾气。
他摘下眼镜,指节蹭过屏幕上阿雪的笑脸——像极了他女儿去年生日时的照片。“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片雪。
第三日凌晨,陈默被一声闷响惊醒。
他翻身下床,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
月光下,哨所主楼的影子有些歪斜,墙根处的积雪簌簌掉落,露出道新裂的缝——像道正在苏醒的伤口。
他摸出望远镜,镜头对准主楼时,呼吸突然一滞。
裂缝里渗出的雪水泛着浑浊的黄,混着细小的碎石——那是冻土融化的迹象。
“要变天了。”老马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裹着阿雪的红围巾,“这墙……怕是撑不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