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通报发布那日,陈默正蹲在挖机履带前调整防滑链。
金属碰撞声里,老赵的摩托车声从山脚下蹿上来,后架绑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是老周妻连夜烤的山核桃,说“给路上垫肚子”。
“电视台的车堵在三公里外。”老赵把蛇皮袋往挖机踏板上一搁,缺了两指的手背蹭了蹭鼻尖,“那姑娘举着话筒追我跑,说‘就问陈工一句话,后悔当年没当英雄吗’。”
他蹲下来帮着拧螺丝,锈屑落在他磨破的胶鞋上,“我跟她说,陈工哪是当英雄的料?他就是见不得路歪了、房斜了、人困在坑里。”
陈默没接话,指尖在链齿间摸索,确认每个卡扣都咬得死。
他能听见山风里飘来隐约的人声,混着摄像机三脚架的金属撞击,但这些声音像隔了层毛玻璃,远不如履带与地面咬合的震颤真实。
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蹲在废墟里,听着救护车鸣笛越来越近,却固执地用手扒开最后一块碎砖——不是为当英雄,是因为小刘护着的支座编号还没被挖出来。
“启程吧。”他拍拍膝盖站起来,工装裤上沾着机油和山核桃壳碎屑。
苏晴烟从帐篷里钻出来,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未完成的视频剪辑。
她把电脑塞进副驾储物格时,画面刚好跳到隧道里老工人们围成人墙的镜头,白头发的大刘举着安全帽喊“都靠后”,声音透过录音麦炸得人耳朵发疼。
“标题我改了三版。”她系上安全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挂绳,“最后定了‘有些光,来自地底深处’。”
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尾淡淡的青——昨夜她剪片子到后半夜,陈默起来给挖机换液压油时,看见帐篷缝里漏出的冷白光,像极了当年工地监控室的灯。
车载电台突然响了。
小秦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钻出来:“陈工,鹰嘴岭支座更换工程名单批了,老赵在养护组。”
陈默扫了眼后视镜,老赵正跨上摩托车,蛇皮袋绑在车把上晃悠。
老周妻不知何时从山坳里冒出来,往他车筐里塞了个搪瓷缸,估计是泡好的野菊花茶。
“知道了。”陈默应了声,把一张新的全国地质风险图铺在副驾。
红色标记像撒在地图上的血珠,最显眼的那颗在滇西——火山带小学,三十七名学生被困。
苏晴烟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的旧伤疤:“卫星云图显示,那片火山灰堆积体含水量超标的。”她的指尖点在“浮石渣”三个字上,“普通推土机会陷。”
陈默没说话,右手搭在操作杆上轻轻一推。
挖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履带碾过碎石,把山脚下的记者队伍甩成后视镜里的小斑点。
他想起老赵刚才说的话——“见不得路歪了、房斜了、人困在坑里”,其实更准确的是:见不得那些本该托住人间的东西,反过来成了困住人的网。
十年前的预制板是,现在的泥石流也是。
到达火山带小学时,雨刚停了半小时。
泥浆漫过操场台阶,把五星红旗的旗杆泡成半截锈铁。
教学楼二层窗户挂着几条红领巾,被风掀得忽上忽下,像被困孩子的手。
当地救援队长抹了把脸上的泥,指着陷在淤区里的推土机:“浮石渣太松,机械一压就往下沉,刚才有辆铲车差点翻进冲沟。”
陈默绕着堆积体走了一圈,靴底陷进泥里又拔出来。
他蹲下身,抓了把混着火山灰的泥浆,指缝间漏下细碎的浮石颗粒——果然,这些轻得能漂在水上的石头,看着结实,实则是藏在泥里的陷阱。
“改浮履。”他转身对苏晴烟说,后者已经架起相机,镜头追着他的动作,“把挖机的标准履带换成雪地浮履,增大接触面积。清淤斗换宽齿的,能把浮石渣扒拉散。”他摸出随身带的工程本,快速画着改装图,“再用植树臂搭钢索天梯,连旗杆和对面岩凸——那边有块凸起的花岗岩,能当锚点。”
阿飞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从救援车后挤出来,外卖服套在冲锋衣外面,反光条在泥水里沾得斑驳:“我送外卖爬过更陡的坡,钢索试爬我来。”说着就去解腰间的安全绳,动作比陈默当年带的实习生还利索。
苏晴烟的镜头扫过他胸前的工牌——“五星骑手,单量破万”,突然觉得这行字比任何证书都有分量。
钢索绷紧的瞬间,陈默听见“咔”的一声。
是阿飞在绳索末端挂上了防滑脚蹬,用外卖箱上拆下来的橡胶垫裹住接口:“我送甜品爬楼梯时用过这招,滑不得。”他冲陈默比了个oK手势,像只灵活的猴子窜上钢索,泥浆溅起的水花里,红色外卖服成了最醒目的标记。
转移进行到第二十一名学生时,上游传来轰鸣。
那声音起初像闷雷,接着越来越清晰,混着树木折断的脆响——二次泥流暴发了。
陈默的后颈瞬间绷紧,这是十年前废墟里养成的直觉。
他一把拽过最近的老师,把孩子塞进对方怀里,转身冲向挖机。
“苏晴烟!”他吼了一嗓子,手指在操作杆上翻飞,“进驾驶舱!”但回头只看见她的背影——她正逆着人流往钢索方向跑,相机举在头顶,雨棚罩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液压油温表开始飙升。
陈默把挖机横卧在泥流必经之路上,动臂高高抬起,钢构板在头顶展开成半弧形。
泥浆裹着树干砸过来时,他听见驾驶舱玻璃发出闷响,像有人在用拳头捶打。
孩子们的尖叫混着钢索的摇晃声,刺得他太阳穴生疼——和十年前预制板碎裂的声音重叠了。
“稳住!”他对着对讲机喊,声音盖过泥流的轰鸣,“抓紧绳子!挖机扛得住!”其实他没把握。
浮履已经陷进泥里半尺,液压泵的嗡鸣带着破音,像台快散架的老钢琴。
但他想起隧道里那个倒计时00:01的瞬间,想起小刘掌心的验收单,想起老赵说的“见不得人困在坑里”——这一次,他偏要当块卡住泥流的石头。
最后一名孩子滑过钢索时,泥流的势头弱了下去。
陈默松开操作杆,手心里全是汗。
转头看见苏晴烟蹲在钢索末端,相机挂绳勒进手腕,镜头盖不知去向。
她脸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刚才拍的画面,钢铁臂弯里挤着三十七颗脑袋。”她晃了晃相机,“你说,是不是该叫《机械伞下的春天》?”
雨完全停了时,老杨的焊枪亮了。
他从拖拉机后斗里搬出工具箱,焊条在废车钢板上溅出火星:“听说这儿缺排水槽,我带了二十米钢板。”
小秦的电话紧跟着打进来,背景音是快递仓库的扫码声:“微心愿图书车过了澜沧江,运动器材明天到。”
校长捧着面锦旗,红绸子上沾着泥浆,字都没来得及绣:“等操场修好,您给题个名吧?”
陈默正帮着清理教室窗台的泥,闻言直起腰。
他看见苏晴烟蹲在走廊尽头,给一个小丫头擦脸。
那孩子的花裙子沾了泥,却举着从泥里捡出的蜡笔,在她手背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
“让她写。”他指了指苏晴烟。
苏晴烟抬头,阳光穿过她发间的泥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她接过锦旗,提笔时顿了顿,然后写下:“这里,通往山外,也通向未来。”
深夜,陈默打着手电检修挖机。
浮履的橡胶垫撕开了道口子,伺服阀的报警灯一闪一闪。
他翻开随身带的《技术自治章程》,在最后一页添了行字:“所有队员须掌握基础心理干预技能——当孩子在你怀里发抖时,得知道怎么拍背。”
山风掀起章程纸页,露出夹在里面的老周女儿的照片。
羊角辫女孩在月光下笑着,和走廊里那个举蜡笔的小丫头,像是隔了十年的同一张脸。
“还怕黑吗?”苏晴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抱着件外套,发梢还滴着刚才洗过的水。
陈默没说话,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凉凉的,带着相机金属外壳的温度。
远处,车载导航突然发出提示音,屏幕上一行新标记缓缓浮现:“下一站:东北林区——护林员求助,冬季巡护道路全线塌陷。”
挖机引擎轻轻轰鸣,履带缓缓转动,在火山灰土上压出两道新辙印。
像在大地上写字,一笔一画,写的是“再来”,是“别怕”,是“我在”。
省厅通报发布后第三天,新闻发布会现场的主位空着。
主办方工作人员对着手机皱眉,屏幕上是条刚收到的定位——北纬48°,大兴安岭深处,坐标旁附着张照片:雪地里,一台改装挖机的履带正在破冰,驾驶舱玻璃上哈着白气,隐约能看见两个并排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