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警后第七个小时,陈默的挖掘机碾过晋北废弃煤矿区的碎石路时,天边正浮着层铁灰色的云。
苏晴烟从副驾探出头,风裹着煤灰灌进领口,她眯眼望去——那栋三层红砖楼像被抽了脊骨的老人,东墙裂开的缝隙里漏出孩子们的抽噎声,最高层的窗户上,两张小脸正贴着玻璃朝下望。
“地基不均沉降。”陈默单手搭在操作杆上,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坍塌事故的雨幕突然在眼前闪了闪,他攥紧拳抵在膝盖上,指节发出轻响。
那次也是这样的裂缝,不过裂在三十八层的写字楼里,裂在他亲手计算的承重梁上。
大梅的越野车紧跟着停在挖机旁。
这位戴黑框眼镜的女技术顾问跳下车时,马尾辫上还沾着出发前没拍净的泡面渣——他们是在服务区啃着冷掉的酸菜面接到的求救电话。“陈工,”她举起地质雷达的平板,屏幕上跳动着橙红相间的地层扫描图,“地下水位下降导致沙层流失,主承重墙……还有延展性。”
陈默俯身看了眼数据,挖掘机的柴油味混着煤渣的焦苦钻进鼻腔。
他解下常年系在腰间的工程卷尺,沿着楼体转了半圈,仰头时帽檐滑到后颈。“顶撑加转移。”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敲在钢板上,“千斤顶群临时支撑,挖机臂搭滑道。”
“可行吗?”小秦从后勤车探出头,这个总把工作笔记别在胸口的年轻协调员正用手机联系镇里调运设备。
他的钢笔帽没拧紧,蓝墨水在白衬衫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陈默没答话,弯腰捡起块碎砖。
砖面还留着孩子用蜡笔画的太阳,边缘却被裂缝啃出锯齿状的缺口。
他指腹蹭过那些歪扭的光纹,突然想起苏晴烟相机里,老船工灯塔下孩子们举纸船的照片。“承重墙能撑两小时。”他把碎砖揣进工装兜,“但滑道得赶在风大前搭好。”
作业开始时,风还只是卷起地上的煤渣。
苏晴烟架好三脚架,镜头里陈默正蹲在挖机侧面,用扳手调整钢缆的固定扣。
他的后背绷成一道直线,像根压在弦上的箭。“第一组准备!”小秦举着喇叭喊,二楼窗户探出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被老师抱到窗沿时,花裙子被风掀起一角。
变故发生在转移第五个孩子时。
风突然拔高了声调,像有人在天地间扯动铁皮,滑道钢缆被吹得上下跳动。
大梅攥着测斜仪冲过来,发梢沾着煤灰:“陈工!倾斜度每小时0.3度,再这么晃……”
陈默的手掌压在操作台上,能摸到金属表面震出的细颤。
他盯着楼体与地面的夹角,喉结滚动两下。“旋转平台当锚点。”他突然转动钥匙,挖机引擎的轰鸣盖过风声,“动臂和铲斗打三角缓冲。”
苏晴烟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抓起相机包就往邻屋跑,攀爬时鞋底在砖缝里打滑,掌心蹭破了皮也没察觉。
当她在屋顶架好辅助摄像头时,镜头里陈默的侧脸被挖机灯光镀成古铜色,他的手指在操作杆上翻飞,像在弹一架钢铁钢琴。
“下一个!”小秦的声音带着破音。
第十一个孩子刚滑到一半,三楼突然传来尖叫。
穿蓝布衫的女教师扒着窗框,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档案!学生的成长档案在讲台抽屉里!”
“别去!”大梅的喊声响在风里,可教师已经翻进教室。
陈默的瞳孔骤然缩紧——楼体的倾斜度在监测仪上跳成刺眼的红色。
他猛推操作杆,植树臂“咔”地扎进窗框,液压杆发出吃力的呻吟。“低速推进!”他咬着牙,挖机铲斗缓缓抵住外墙,金属与砖面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苏晴烟的手指在快门上发抖。
镜头里,教师抱着铁皮柜撞出教室的瞬间,植树臂的钢齿刚好在她头顶形成半圆。
风卷起柜角散落的纸片,有算术本、体检表,还有张歪歪扭扭的画——画着戴安全帽的挖机,和挖机旁边扎马尾的阿姨。
“安全区!”小秦的喇叭几乎贴在嘴边。
当教师踉跄着扑进人群时,陈默松开操作杆,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摸出兜里的碎砖,上面的太阳被体温焐得温热。
危机解除时,天已经擦黑。
县政府的人举着扩音器承诺重建校舍,可半年的周期让围观的村民皱起了眉。“阿翘妈妈?”小秦突然喊了声。
人群里挤出个穿灰布衫的女人,她手里攥着个布包,指节因为常年做手工而变形:“我……我女儿说,要帮别人建学校。”她掀开布包,露出整整齐齐的五叠纸币,“这是我攒的手工钱,捐给孩子们。”
苏晴烟的镜头对准那双手。
布包的边角磨得起了毛,纸币上还留着浆洗过的皂角香。
小秦的笔记本翻得哗啦响,他突然抬头:“陈工,我觉得可以搞个‘微心愿微工程’,让更多人对接这种小需求……”
离别的时候起了薄雾。
二十多个孩子挤在校门残柱前,最矮的那个踮着脚,把一面旧国旗挂在开裂的门梁上。
国旗褪色得厉害,可风一吹,还是猎猎地飘起来。
陈默正蹲在挖机旁检修液压管,突然听见小秦喊:“陈工!孩子们要你帮忙!”他直起腰,就见孩子们仰着小脸看他,最大的男孩攥着旗杆:“叔叔,能让挖机鸣笛吗?我们升旗。”
挖机的鸣笛声在矿坑里回荡时,苏晴烟按下了快门。
钢铁巨兽的机械臂微微抬起,像在行军礼。
陈默望着旗角翻卷的方向,工装兜里的碎砖硌着大腿——那上面的太阳,此刻正和国旗上的五角星叠在一起。
归程的夜路有些颠簸。
车载导航突然“滴”了一声,跳出张扫描件。
陈默眯眼望去,是封手写的信,边角沾着茶渍:“这是我儿子爷爷想修的灌溉渠,图纸在老木箱底压了四十年。”信末画着条弯弯曲曲的线,标注着“皖南山谷,荒草掩渠”。
他伸手触碰屏幕,扫描件的像素在指尖跳动。
苏晴烟从后座探过身,发梢扫过他手背:“要去看看吗?”
陈默没说话,拇指轻轻一按,坐标稳稳存入行程列表。
仪表盘的蓝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不再是三年前总把安全帽压得低低的男人,而是此刻正望着前方,嘴角有了些笑意的陈默。
晚风卷着煤渣掠过车窗,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起伏。
导航的电子音响起时,他转动方向盘,车头微微一偏——那是通往皖南山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