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夫人的蓝布衫已被露水洇湿了前襟。
她扶着女儿的手,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桥板的温度——这是她第三次来桥头了,前两次都因体力不支被女儿劝回。
此刻她枯瘦的指节扣住桥栏,望着桥墩上陈默补焊的痕迹,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陈师傅。”女儿轻声唤了句。
陈默正蹲在挖机前调试液压表,听见声音抬头,便见沈夫人从怀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
信封边角卷着毛边,封口的红印却还鲜艳,像滴凝固的血。
他起身时带翻了工具箱,扳手当啷落地,惊得正在桥墩下捡石子的小甜缩了缩脖子。
“这是老沈走前写的。”沈夫人将信封塞进陈默掌心,纸页间飘出股旧书的霉味,“他说要当面给修桥的人。”
陈默的指腹擦过信封背面,那里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钢笔尖在纸上反复停顿留下的。
他抬头时,正撞进沈夫人浑浊的眼睛——那双眼比镇东头老井的水还深,“他说,桥要是真能通人心,就让它通下去。”
女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妈,该喝药了。”
沈夫人却像没听见,枯槁的手抚过桥栏上孩子们刻的歪扭名字:“老沈拦了一辈子船,总说守规矩就是护根。可他不知道,儿子拿他的名号签卖河契那天,他守的规矩早烂在纸堆里了。”她转向陈默,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他最后说,乱的不是人,是我们自己忘了本。”
女儿红着眼眶搀她往回走,沈夫人的蓝布衫在晨雾里渐成一个模糊的点。
陈默捏着信封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昨夜在老耿家喝的那碗茶——沈万舟的船桨就挂在后墙,桨柄磨得发亮,像块温玉。
“给我看看。”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相机包还挂在肩头,眼下浮着青影,“我熬了半宿理资料,就差个线头。”
陈默展开信纸,褪色的钢笔字在晨光里洇开:“我关了渡口,是怕乱,可乱的不是人……”
苏晴烟的呼吸突然重了,她掏出手机快速翻拍,发梢扫过陈默手背:“老周的手绘图、小秦的档案复印件,加上这个——”
她划开平板,时间轴上的事件像串珠子般连成线,“1973年泄洪渠,1996年填湖,2018年拒修桥,2025年文旅项目……”
“配沈万舟年轻时扛撬棍的照片。”陈默突然开口,想起在村史馆见过的那张老照片,“他当年是第一个下河打桩的。”
苏晴烟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抬头看他时,眼里有星子在跳:“你怎么知道?”
“老耿说的。”陈默别开眼,耳尖微微发烫,“他昨天修挖机时提的。”
视频发布是在上午十点。
苏晴烟架着三脚架站在桥头,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弹幕像潮水般涌上来时,王婶端着的茶碗“当”地磕在石桌上:“我家二小子说,这视频上了同城热搜第一!”
阿亮的拐杖尖敲了敲桥面:“先别高兴太早。”他转身对身后的退伍兵们扬了扬下巴,“按昨晚说的,第一组跟我巡桥,第二组去村道设岗——小甜,带孩子们去坡上练手电。”
小甜攥着个旧手电筒跑过来,发辫上的兔子挂件晃得厉害:“阿亮叔,摩斯密码我背熟了!三短三长三短,是SoS对不对?”
“对。”阿亮蹲下来,帮她调整手电筒的焦距,“要是看见执法车,先闪三次短的,再三次长的……”他的声音突然低了,指尖抚过她沾着泥巴的袖口,“别怕,我们就在你身后。”
陈默站在挖机上望着这一幕,晨雾正从河面退去,桥面上已经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走过。
大梅的焊枪突然“滋啦”响了一声,他转头便见她独臂举着护目镜,另一只手握着角磨机,在一块钢板背面刻字:“张村李铁柱”。
“刻这干啥?”陈默跳下来。
“以后桥哪块坏了,直接寄回张村。”大梅摘了护目镜,脸上沾着焊渣,“我教了俩小子拍视频,把焊接步骤全录了。刚才有个山西的工匠留言,说照我的法子修好了自家危墙。”她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咱这手艺,总算没白传。”
陈默摸出裤兜里的备案申请——这是今早镇政府退回来的,封口处还盖着“材料不全”的红章。
他盯着那枚红章看了会儿,突然转身走向挖机驾驶舱。
驾驶座旁的牛皮笔记本摊开着,他翻到空白页,钢笔尖悬了片刻,落下时带起道有力的划痕:《移动基建志愿队技术自治章程·草案》。
“凡参与建设者,皆为责任人;凡留下印记者,皆可追溯。”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钢板上刻出来的,“第二条,技术档案实时上传云盘……”
“陈哥!”小耗子的脑袋从舱门外探进来,脸蛋红扑扑的,“老舵陈叔的对讲机!他说西湾塌岸段……”
陈默抓起对讲机,里面传来老舵陈沙哑的声音,混着河风的呼啸:“涨水前还能抢修两天……”
“备车,咱们顺路。”陈默合上笔记本,指腹擦过封皮上的折痕——那是上次翻山时被树枝划的。
他跳下车,看见苏晴烟正举着相机拍大梅刻字,阿亮带着孩子们往山坡上走,小甜的手电筒在晨雾里一闪一闪,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风突然大了,河面上涌起波浪。
对讲机里的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最后只余下老舵陈的嘶吼:“西湾……岸基塌了半边——”
陈默拧紧对讲机开关,抬头望向西方。
那里的天空正堆起乌云,像座要倒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