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河风漫过桥墩时,陈默正蹲在挖机履带旁检查液压管。
金属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他指尖抹过接口处的密封胶——这是大梅昨夜赶工补的,胶痕还带着焊枪余温。
“突突突——”柴油机的轰鸣撕破雾幕。
镇政府的执法车率先拐上河滩,后车厢架着两台便携式液压切割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带队的张副镇长跳下车,喇叭举到嘴边时,喉结动了动——桥面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阿亮的拐杖尖戳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左腿的裤管空荡荡垂着,是去年抗洪时被钢筋砸断的。
此刻他挺直脊背,八名退伍兵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肩与肩严丝合缝,像当年在边境线守哨的模样。
老耿扛着的扁担还沾着晨露,旁边王婶的竹篮里装着刚蒸的馒头——她特意多带了二十个,“给执法队的娃子们垫垫肚子”。
陈默站起身,挖机的钢铁外壳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望着张副镇长手里的文件,想起昨夜沈砚青发来的消息:“宏盛的招标漏洞在走司法程序,但镇里接到上头压力,今早必须走个查封过场。”
“根据《河道管理条例》...”喇叭声有些失真,张副镇长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阿亮空荡荡的裤管上,顿了顿,“责令立即停止非法施工,恢复河道原状。”
桥尾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是小甜把书包放在了桥栏上,粉色的兔子挂件晃了晃。
五年级的孩子们不知何时全来了,排着队把课本、铅笔盒、手工纸船摆在桥面上,像撒了一路星星。
“桥塌那天,我和朵朵在河对岸。”小甜仰起脸,声音清亮,“河水漫到我膝盖,是陈叔叔的挖机把我们捞上来的。”
张副镇长的喇叭垂了下来。
陈默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领口往下淌——这是他当年在工地监工时常有的模样,焦虑时总爱摸后颈。
“苏姐!”小耗子从人群里钻出来,拽了拽苏晴烟的衣角。
她的相机已经架在三角架上,镜头对准桥面:“拍吧,要让所有人看看,谁在守桥,谁在拆桥。”
徐工的蓝布衫被雾水洇湿了一片。
他提着旧工具箱跨过桥栏时,陈默赶紧上前扶了把。
老人的手像块老树皮,却稳得很:“我徒弟当年修长江大桥,也是这么雾蒙蒙的天。”他摘下放大镜别在鼻梁上,指甲盖蹭了蹭桥身钢板——那是陈默用旧塔吊改的主梁,“温度不对,新焊的地方该有回火色。”
陈默喉结动了动:“后半夜烧了堆松枝烤的,怕焊缝受冷脆裂。”
徐工的眉毛挑了挑。
他从工具箱里摸出水平尺,沿着焊缝慢慢挪,刻度线在雾中忽明忽暗。
大梅抱着焊枪凑过来,独臂悬在身侧——这是她最紧张的模样,上次给县医院焊防护栏时也这样。
“非标钢材。”徐工突然说,手指叩了叩钢板,“但应力分布……”他掏出小锤轻敲桥墩,回声清越,“沉降量?”
“三天测了七次。”陈默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第一次0.3毫米,昨天最后一次1.2。”
徐工的放大镜滑到鼻尖。
他盯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笑了:“像我当年带的实习生,记数据比记对象生日还认真。”他转头对苏晴烟招招手,“把镜头挪过来,我得让大家看看这桥墩的混凝土配比。”
中午的太阳撕开雾层时,徐工的评估意见书已经签好字。
苏晴烟举着手机直播,镜头扫过老人苍劲的签名:“主梁应力均匀,地基沉降低于限值30%。我以从业四十年的经验担保,这座桥临时通行没问题。”
手机屏幕在阳光下发烫。
陈默看见弹幕像潮水般涌上来:“徐老当年修过港珠澳大桥引桥!”“这数据比我家小区新修的路还稳!”转发量跳到十万时,他的手机震了震——是沈砚青的消息:“省台记者在来的路上。”
变故出现在傍晚。
苏晴烟的直播突然被大量私信刷屏:“桥下沉5厘米!”“我家墙裂了!”配图里的裂缝拍得模糊,却带着“村民实拍”的水印。
小林同学的直播间突然弹出提示:“当前在线人数99.8万”——这孩子昨晚刚学会用全站仪,此刻额角全是汗,棱镜架在桥墩上直晃。
“大家看这个读数。”他把全站仪转向镜头,手指压着发抖的手腕,“三天前是1.023米,今天是1.0242米。”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仪器校准证书,编号能在省计量院查到。”
陈默站在他身后,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直播间的弹幕突然变了:“小孩手都抖了还在测”“这比某些专家的ppt实在”。
当在线人数突破百万时,小林突然挺直腰板:“我爷爷是修水库的,他说数据不会骗人。”
入夜的河风带着凉意。
执法队的车开走了,但桥头仍拦着警戒线。
陈默关掉所有照明灯,挖机隐入黑暗。
大梅蹲在焊机旁打盹,小耗子蜷在工具箱上,手机还亮着——他在盯着云盘后台,实时上传今天的检测视频。
“嗡——”挖机的大灯突然亮起,雪白的光柱刺破夜色,照亮整座桥身。
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灯亮了!”两岸的窗户陆续亮起,村民提着灯笼、马灯、甚至手电筒走出来,沿着河岸站成两列。
老道士的庙钟响了,他的声音混着钟声飘过来:“光绪三十年发大水,三百民工夜修九曲渠,灯盏从河头排到河尾……”
无人机的嗡鸣从头顶掠过。
陈默仰头,看见无数小灯在夜空拼出字来——“我们都是基建侠”。
灯光落在村民脸上,王婶的皱纹里沾着灯笼的暖光,阿亮的拐杖尖上挂着个小纸灯,是小甜刚才塞给他的。
手机在掌心震动。
陈默盯着屏幕上的“郑主任”三个字,第一次主动拨了过去。
“明天,”他望着流动的灯河,“带他们来看真数据。”
电话那头,郑主任正盯着电视新闻。
画面里,徐工的评估意见书占满屏幕,下方滚动着“民间自发检测”的字幕。
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最终按下的却是“收藏”——手机相册里,躺着张老照片:二十年前,年轻的郑主任在暴雨中扛着测量仪,身后是同样年轻的陈默。
夜色渐深时,桥边的灯笼陆续熄灭。
只有最东头的一盏还亮着,照着个佝偻的身影。
老妇人扶着女儿的胳膊,从怀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指尖轻轻拂过封口的红印——那是五十年前,她丈夫修这座老桥时盖的工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