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色的洪流裹挟着城市的残骸,发出沉闷的咆哮。
云岭河彻底挣脱了堤坝的束缚,如一头失控的巨兽,将利爪伸向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暴雨如注,砸在陈默路虎揽胜的前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视野前方依旧是一片模糊的水世界。
就在这时,他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轮在积水中划出两道长长的水痕,停在一片相对较高的地势上。
不远处,一栋老旧的六层红砖住宅楼在风雨中岌岌可危。
它的根基,那本应深植于大地的部分,已被洪水彻底掏空,浑浊的浪涛正一波波地冲刷着裸露的桩体,每一次撞击都让楼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三楼以上的窗户和阳台上,人影绰绰,绝望的呼救声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快!快救命啊!”
“楼要塌了!谁来救救我们!”
陈默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犹豫,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后座的苏晴烟也紧跟着下来,她怀里的专业相机用防水罩包裹得严严实实,镜头已经对准了那栋死亡预告下的孤楼。
“我去后面开挖机。”陈默的声音简短而有力。
苏晴烟迅速架好相机,调整着焦距,镜头下的画面充满了末日般的绝望感。
她没有劝阻,只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说道:“你要是出了事,我也得拍下来,给你留个全尸的影像资料。”
陈默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知道,这是苏晴烟表达关心的方式。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雨幕。
然而,现实比想象中更为残酷。
消防员们尝试升起云梯,但那钢铁长臂在延伸至极限后,也只能勉强触碰到二楼湿滑的窗台,对于更高楼层的居民爱莫能助。
空中,救援直升机的轰鸣声曾一度带来希望,但在如此强烈的对流天气下,机身剧烈摇晃,根本无法在目标上空稳定悬停,盘旋几圈后只能无奈返航。
就在这时,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黑色轿车疾驰而来,溅起高高的水花。
车门打开,市应急办的郑主任带着几名工作人员趟水赶到现场。
他一眼就看到了陈默那台正从大型拖车上缓缓驶下的巨型挖掘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胡闹!谁让你们动用非专业设备的?”郑主任声色俱厉地拦在陈默面前,“这栋楼的地基已经悬空,任何额外的机械震动都可能引发二次坍塌!你们有安全评估报告吗?有专家论证方案吗?没有就给我马上停下!”
陈默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平静地注视着那栋楼体外墙上正在缓慢扩展的蛛网裂缝。
“郑主任,报告来不及做了。现在,墙体裂缝每分钟都在变宽,我们每拖延一分钟,风险就翻一倍。我不需要靠近楼体,只需要先用挖机臂做一个外部支撑。”
“支撑?你拿什么保证你的支撑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郑主任冷着脸,毫不退让,“出了事谁负责?你负责得起吗?来人,把警戒线给我拉起来,封锁这片区域,任何人不准靠近!”
他的命令不容置喙,几名工作人员立刻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将陈默和他的挖掘机隔绝在外。
被困居民的哭喊声和地面围观人群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官老爷就会说风凉话,上面的人怎么办?”
“是啊,等他们的报告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看那师傅挺专业的,让他试试吧!再等下去真要出人命了!”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混乱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悄悄举起了手机。
他叫小林,是本地一所高中的学生,此刻正躲在人群后方,手指颤抖地点开了直播软件。
镜头没有对准哭天抢地的灾民,也没有对准义正辞严的郑主任,而是牢牢锁定了那个在警戒线内,沉默地调试着挖掘机参数的男人。
陈默对外界的嘈杂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机械和精确的数据。
他将重达数十吨的挖掘机稳稳停在一块被冲刷出来的坚实高地上,巨大的钢铁履带深陷泥土,纹丝不动。
接着,他启动引擎,液压系统发出低沉的咆哮,那根比成年人腰身还粗的挖掘机大臂,如同一只苏醒的巨兽之爪,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危楼伸去。
大臂的末端,巨大的铲斗被卸下,换上了一个定制的平整钢制顶板。
在陈默鬼斧神工般的操作下,顶板精准地抵住了三楼外墙一根关键的承重柱底部。
他没有立刻施加巨大的压力,而是盯着驾驶室内的液压读数,以毫米级的精度微调着,让支撑力缓慢而均匀地增加,避免了任何可能导致结构突变的冲击载荷。
“小苏,把钢管递过来!”陈默通过对讲机喊道。
他从挖掘机侧面的巨大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捆捆预先存放的高强度合金钢管和特制卡扣。
苏晴烟立刻会意,她和两名从人群中自愿跑出来帮忙的建筑工人一起,用粗大的绳索将这些材料一根根传递到空中。
在陈默的指挥下,他们在半空中,利用挖掘机大臂的灵巧转动,将一根根钢管拼接、锁死,迅速构成了一个个稳定的三角桁架结构。
这是他在参与一次大型地震灾后重建时,从一位老工程师那里学来的应急加固方法,无需焊接,仅靠精密的机械结构就能形成强大的刚性支撑体系,将楼体的部分重量传导至挖掘机自身。
当第八块防滑钢板被铺设到桥梁中段时,危楼内部突然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裂响,仿佛巨人的骨骼正在断裂。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连郑主任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然而,陈默没有撤回挖机臂。
他反而一把推开驾驶室的门,敏捷地攀上了挖掘机高大的外壳。
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他身上,他却稳如磐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电子水平仪,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住那条刚刚铺设的钢板桥面,目测着其微小的挠度变化。
“小林!”他冲着人群中那个举着手机的少年大吼,声音穿透了风雨,“盯住我让你看的那几个位移标记!报数!”
小林一个激灵,立刻将手机镜头拉近,对准了墙体上陈默之前用红色喷漆画下的几个十字标记。
“左……左侧标记下沉,目测……左倾零点五度!”
“收到!稳住油压!”陈默一边对着衣领上的对讲机低吼,一边在湿滑的机壳上快速操作着一个外置的遥控器,微调着大臂的姿态,抵消那致命的倾斜。
他的声音沉稳如铁,仿佛能镇住这即将崩塌的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夜被黎明前的鱼肚白取代。
整整八个小时,陈默几乎没有片刻休息。
最终,一条宽约八十厘米,长达十四米的悬臂走廊,奇迹般地横跨在危楼三楼的阳台与隔壁一栋相对完好的居民楼屋顶之间。
早已待命的消防员立刻踏上这座“一个人的桥梁”,开始引导被困居民逐个转移。
刘奶奶是最后一个撤离的。
她双腿患有严重的风湿,根本无法独立行走。
看着脚下晃动的钢板和奔腾的洪水,老人吓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也不敢迈步。
陈默从驾驶室跳下,走到老人面前。
他摘下那双沾满了泥水和机油的手套,露出一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拍了拍自己宽阔的后背。
“奶奶,上来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闭上眼就行,别往下看。”
当陈默背着瘦小的刘奶奶,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在那座由他亲手搭建的、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钢桥上时,小林的直播间里,弹幕瞬间静止了片刻,随即被海啸般的“泪崩”和“致敬”彻底淹没。
这段视频很快被剪辑成一个名为《一个人的桥梁》的短片,在网络上疯狂传播。
短短几小时内,它便冲上了全网热搜第一,“给基建侠颁发勋章”的话题阅读量更是突破了十亿。
然而,此刻的陈默,这位被全网封神的英雄,却正蹲在他的挖掘机旁,对外界的赞誉一无所知。
他正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检查着经历了一夜高强度作业的履带。
他的指尖划过一枚枚巨大的销钉,表情专注而冷峻。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右侧履带中间区域的一枚销钉时,动作猛地一滞。
那枚本应严丝合缝的销钉,传来了一丝极其不正常的、细微的松动感。
陈默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异常的触感。
他缓缓站起身,将一直安静卧在驾驶室旁的黑色巨犬阿斑唤至车底,低声吩咐它守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没有望向欢呼的人群,而是投向了远处路灯下一个监控探头的死角。
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一道模糊的黑影,似乎刚刚一闪而逝。